他说着,便对谢翎道:“师弟,我们走了,等两位师兄出来,咱们就上秋珍楼吃饭去。”
闻言,苏晗的眼睛就下意识移到谢翎身上,两人四目相对,谢翎不避不让,就这么看着他,眼底的神色十分冷淡,就像是看到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一般。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苏晗看着那双眼睛,总觉得隐约有些不安,到底哪里不安,他却又说不上来,直到那两人走远了,他还怔在原地,仔细地思索着,谢翎,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
但是在哪里呢?
他旁边的同伴愤愤地冲那两人的背影唾了一口,问道:“予明兄,这两人你原先认识?”
苏晗这才回过神来,道:“是,不过……他们从前与我有些过节,方才是我连累了丰才兄了。”
那丰才兄道:“予明兄说的哪里话,你我之间,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不过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我见方才那人尖酸刻薄,粗俗无礼至极,实在是看不出来与予明兄是同一位授业恩师。”
苏晗略顿了一下,那人见他这样,便道:“予明兄若是觉得不妥的话,也可以不说便是。”
苏晗笑了,道:“这有什么不可说的,我与丰才兄交情甚笃,这种事情也无须瞒你,我与那杨晔确系同一位恩师,便是董绪董先生,丰才兄估计也听说过这位的大名。”
那人惊了一下,连声激动道:“仲成先生的大名,我如何不知,除非我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想不到予明兄曾经竟然拜在他老人家的门下,这真是……”
苏晗心里瞬间阴郁起来,但是面上还是笑了一下,也亏得他表面涵养不错,竟然没有看出分毫勉强,那人又追问道:“不过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致使如今情状?”
苏晗叹了一口气,答道:“不瞒丰才兄说,从前我和杨师弟的关系也颇是不错,就如我与丰才兄这般,我将他引为知己,后来他和一位师兄起了龃龉,惹怒了恩师,我又在当场,恩师便直言让我回家去了,我起初只以为是小惩,便向恩师告罪,回家几日,闭门不出,后来才知道,我是被恩师逐出师门了,几番求见,恩师也不肯见我,无奈之下,只能作罢了。”
那丰才兄听了,皱着眉道:“他们起了龃龉,怎么反倒来责备你?那杨晔竟好端端留下来了?”
苏晗叹道:“这我就不知了,说来今日也是我唐突,情急之下如往日一般唤了他一声师弟,想不到倒惹来一通奚落,也是活该。”
这话在那丰才兄听来,越发觉得苏晗是个念情之人,也越发觉得那杨晔无耻,遂激动道:“这和予明兄无关,分明是他的问题,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仲成先生也是,怎么能这样做?予明兄何其无辜?”
苏晗正色道:“慎言,丰才兄,仲成先生毕竟是我的老师。”
那丰才兄立即告一声罪,叹气道:“我是在为予明兄不平啊,受了如此委屈,如今竟还要被那厮嘲讽针对,真是荒唐啊。”
苏晗十分感动:“无妨,公道自在人心,不是还有丰才兄理解吗?苏某已知足了。”
“予明兄!”
两人惺惺相惜一阵子,这才并肩说着话离去,苏晗很快便把谢翎忘在了脑后,他不记得谢翎,也忘了自己多年前曾经做过什么,自然也想不到,在将来,此人将会成为他毕生的宿敌,最后站在了他难以企及的高度。
城西清水巷尽头的院子,施婳正在院子的角落里蹲着,她面前放了一个大陶瓮,奇怪的是,陶瓮大半截是埋在土坑中的,她揭开瓮口的麻布,里面竟然是满满当当一瓮黄豆芽,一簇一簇紧紧挨着,密密麻麻,嫩生生的,十分茂盛。
施婳伸手从里面轻轻拿出来几把,放在竹筐中,然后再把陶瓮盖好,起身欲打井水,忽闻院门响了,谢翎走了进来。
他见施婳正在提水,立即放下手中的物事,几步过来,道:“阿九,我来便行了。”
施婳也不与他争,道:“考完了?”
谢翎一边打水,一边笑道:“头场考完了。”
施婳唔了一声,却见谢翎打了井水,正在看着她,眼底浮现出期待之意,她想了想,问道:“考得如何?”
谢翎这才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语气笃定道:“今科必中。”
施婳早知道了这个结果,但还是表现出许多惊喜来,笑了起来,眉眼若新月一般,赞许道:“好。”
得了这句称赞,谢翎这才像是真正被夸奖了一般,眼里露出由衷的欣悦,施婳打量着他,几日不见,或许是因为号舍里实在难熬,少年憔悴了,看上去似乎也瘦了些,只是精神还很好,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星子一般。
施婳突然意识到谢翎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还没有挪动过,她心里不安起来,但是又不敢表露出来,遂只能强压住那些纷乱的情绪,温声道:“你去休息吧,因知你中午回来,我今日跟伯父他们告了假,等做了菜饭就叫你。”
谢翎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而后才勾着唇角笑:“无妨,我陪着你一起。”
他说完,便将井水倒入盆中,开始洗起那黄豆芽来。
施婳低头看着他,少年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她突然就生出几分慌乱来。
第 61 章
施婳从柜子里捧出一个小陶罐来, 又取来一个漏勺, 摆在灶屋门前的石台上,明晃晃的天光将窗栏拖出长长的影子,她拿起漏勺将陶罐里面的东西舀了起来, 是切成小块的黄鱼, 早用酱酒泡了一个时辰, 待沥干了酱酒汁,便放入一旁的瓷碗中。
谢翎道:“阿九, 油好了。”
施婳应了一声, 只见那油在锅中冒着泡,她将手中那碟小心倒入锅内,霎时间滋滋声大作,油烟乍起,待小块黄鱼爆炒至两面金黄,她这才从旁边取过一个茶杯来, 里面是一杯满满的豆豉, 甜酒一碗,秋油半杯,诱人的香气立即散发出来, 充盈了整间屋子,令人不由食指大动。
待收了汁, 原本金黄的鱼块便已成了红, 加糖,姜片入内, 浓郁的香气顿时蔓延开去。
施婳轻且快地将鱼块盛入碗碟中,洒入切好的葱花,一套动作下来,入行云流水一般,自有一种韵味在其中,谢翎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目不转睛。
洗好的黄豆芽以虾米爆炒,加入葱蒜米,两道菜便上了桌,用时几乎不到一刻钟。
施婳净了手,谢翎已盛好饭等着了,他没动饭,先是夹了一块鱼,仔细剔去鱼骨细刺,然后放到施婳的碗中,施婳怔了一下,谢翎动作十分自然,见她朝自己望来,还笑了一下,道:“阿九,你吃。”
施婳顿在那里,盯着碗里的鱼肉,过了一会,才慢慢地夹起来,鲜嫩的鱼肉吸饱了美味的酱汁,香气浓郁,但是吃在嘴里,她却尝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八月时候,金桂飘香,自打施婳两人搬来这个院子之后,发现墙角种了一株桂花树,原本只有拇指那么粗细,一尺来高,现在已经长大了许多,几乎能与院墙齐高了,此时正开满了鹅黄的小花,一簇一簇,满院子都是桂花香气,沁人心脾。
谢翎站在阁楼窗前往下看,身着罗裳的少女正拿着笸箩站在树下,仔细地摘那些细小的桂花,她神情专注认真,仿佛是在做什么大事一般。
整整一个下午,谢翎手里虽然拿着一本书,却一页都没打开过,直到楼下摘花的少女停了手,捧着满满一笸箩桂花走进屋檐,他这才离开了窗口。
谢翎明天要考第二场,所以施婳今天必须得替他把吃食都准备好,恰巧桂花也都开了,索性准备做一些雪蒸桂花糕,到了傍晚时分,糕点做好了,足足有一大篮子,切成了半指见方的小块,其色白如雪,糕上点胭脂,红若桃花,新鲜的桂花糖作馅,甜度适中,似糖非糖,似蜜非蜜,香松柔腻。
“怎么做这么多?”谢翎一进来便见着施婳在盛那些糕点,只是分量实在多了些,别说三天,大概是四五天他都吃不完。
施婳一边小心夹起糕点,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给你的师兄们也分一些,秋闱桂榜,吃些雪蒸桂花糕,也好讨个彩头。”
她说完,便取过一旁的食盒来,把几份桂花糕都装进去,又叮嘱道:“这几份是给你那三位师兄的,下面这一层是你的。”
谢翎闷闷地答应一声,施婳抬起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她看清楚了谢翎眼底的神色,过了一会,十分自然地收回目光,伸手把食盒盖上,语气有些无奈:“怎么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