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1 / 2)

他说的慢条斯理, 刘午阳却哂笑道:“四书谁不会背?这种题目, 题意极其狭窄,叫人难以下手,谢解元既然说它容易, 还请为我解惑。”

他说着,毫无诚意地随意拱了拱手, 谢翎看了他一眼, 忽而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 我既不是阁下的老师,又怎么能为阁下解惑?”

那刘午阳一噎,眼睛都瞪起来了,但是又不想白白放过谢翎,咬着牙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若谢解元真能为我解惑,便是拜你为师,我也心甘情愿。”

读书人,最是崇奉天地君亲师,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

所以刘午阳当众说出这句话时,引来了围观士子们的骚动,谢翎明显才只有十六七岁,而刘午阳已是年近而立了,若真的要他拜对方为师,怕是都喊不出口。

而这位被称为谢解元的少年人,真的能够令刘午阳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拜他为师吗?

所有人的面上都带着兴致勃勃,伸着脖子朝这里张望,谢翎就仿佛没有看见似的,沉默地思索着。

刘午阳原本心里还有些提着,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是安心了不少,语气讥嘲道:“怎么?谢解元为何不说话了?在下还等着你为我解惑呢。”

他格外咬重了解惑这两个字,谢翎抬起头来望着他,神态平静无比,刘午阳却被这一眼看得心里猛地一突,心道,来了。

果然,谢翎开口道:“方才刘兄是说,狗吠此题,题意狭窄,让人无从下手,可是以在下拙见,这题意分明开阔得很,鸡犬之声相闻,自国都以至于四境,此句说得是民居之稠密也,而物又有以类应者,可以以鸡鸣狗吠,以观齐地之俗也,辨物情可以观国俗,睹物产可以验民风,齐国疆域之广阔,民众之富裕,人口之稠密,尽在这鸡鸣狗吠之中,又怎么能说无从下手?”

他一句一句,字字明晰,有理有据,围观的士子们听完之后,大多数人顿时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甚至有激动的,当场抚掌称赞起来:“这等立意,当真是叫人想不到啊!”

“以小见大,实在厉害!”

还有人懊悔道:“可惜我当时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这里来,早知道——唉……”

另有人也跟着道:“我还道这题是哪位考官出的,狗吠二字,能写出什么东西来?硬生生憋出来一篇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荒唐之作,听谢解元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不愧是解元。”

站在那边的刘午阳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红,分明是早春三月间,他却觉得浑身都往外冒汗,很快便打湿了鬓角,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照下来,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一头钻进去,好不必面对叫人如此尴尬的境况。

身后左右的目光简直如有实质,一道一道,仿佛在戳着他的脊梁骨,令刘午阳无比难堪,偏偏他刚刚把话说得掷地有声,还唯恐旁人听不到似的,没想到反转来得如此之快。

刘午阳一头一脸都是汗,僵在那里,两耳嗡嗡直响,这时有人小声道:“方才这位刘兄,是不是说,若是谢解元能为他解惑,他便向对方执弟子礼?”

“没错……是这么说的……”

“我听见了。”

“我也听见……”

刘午阳望着谢翎那一张脸,分明是还未长成的少年,他的嘴张张合合,喉咙口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似的,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他向来是个极其自负的人,可怜他年近而立,竟然要当众向一个年纪只有他一半大的少年人执弟子礼,口称对方老师,这叫他以后如何自处?

刘午阳现在是追悔莫及,那些细微的人声如同一根根针似的,扎得他冷汗长流。

正在他咬紧牙关,拱起手来,膝盖颤颤欲弯之时,谢翎忽然开口道:“方才也只是戏言,刘兄不必放在心上。”

他刚刚说完,便听远处有人道:“放牌了。”

这一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也顾不得去看刘午阳了,各个都伸长了脖子往那方向看去,果然见几名小吏分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刘午阳这时长舒了一口气,四下张望一眼,见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连忙往角落里藏去,直到所有士子都离开了,他这才如同做贼一般,最后一个溜出了贡院的门,唯恐被人看见,又提起方才的事情来。

却说头场考过之后,所有的试卷都被送入弥封所开始誊抄朱卷,待朱卷誊抄完毕,又马不停蹄地送往内帘批阅,十八名房官早已严阵以待,取了卷子就开始批阅起来。

整个内帘房只能听见试卷翻动时的声响,正在所有人都专心致志批阅试卷时,忽然,一名房官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问道:“这些都是落卷?”

他连忙抬头,只见窦明轩正站在桌案旁,指着那一沓试卷问,房官忙起身拱手行礼,道:“回大人的话,这些正是落卷。”

窦明轩摆了摆手,道:“我看看,你继续批阅。”

那房官这才坐了回去,拿起笔继续批卷,不多时,却听窦明轩咦了一声,伸手将其中一张卷子拿了起来,道:“果然是落卷?”

房官又不得不搁下笔,看了看他手中的卷子,上面以蓝笔涂抹了,遂答道:“回大人,确是落卷。”

窦明轩冷笑一声,将那卷子抖了抖,递给他看,道:“这等绝妙文章也被打入落卷,你倒给本官好好说道说道。”

那房官听了,心里一跳,连忙双手接了试卷,仔细看了起来,越看脸色越白,分明字字珠玑,锦绣文章,不知自己当时怎么迷了心窍,竟然给标了蓝,他连忙躬身道:“是下官眼拙,昏了头了,还请大人恕罪。”

窦明轩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叮嘱道:“这些卷子,都是士子们寒窗苦读十数年的成果,须得仔细批阅,要知道,所有的卷子可是会送到礼部磨勘复查,最后发还给考生,若不能叫人心服口服,这罪,你可就担不起了。”

他说得意味深长,那房官心里清楚,从前会试便出过这样的事情,有士子的试卷被“误杀”,一怒之下,愤而告了上去,引起了当今天子的注意,特意命人复查落卷,果然又发现了不妥,当时上至正副主考官,下至十八房官,各个都吃了挂落。

所以窦明轩这一叮嘱,令那房官额上都见了汗,连连点头:“是,是,多谢大人提醒,下官必定谨慎仔细,不敢怠慢。”

窦明轩点点头,指了指方才搜出来的那张落卷,道:“再仔细看看。”

房官连声应是,等窦明轩走了,望着上面的涂抹的蓝色笔迹,一张脸都愁苦起来,唉声叹气,旁的房官见了,便道:“姜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姜姓房官将试卷递了递,道:“石大人,你来看。”

那房官听罢,果然上来看了一遍,顿时眼睛都亮了,击掌道:“啊呀,写得好!”

称赞完了,又看见上面的涂抹的蓝色,遂又扼腕叹息道:“姜大人,这等好文章,你怎么能给他批成落卷呢?幸好方才窦大人搜检出来了。”

那姜姓房官苦着一张脸道:“许是批卷太多,拿错了笔,现在可如何是好?”

石姓房官听了,仔细想了想,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我教你一招。”

于是他让姜姓房官以白纸覆在试卷之上,然后用毛笔沾水反复揩洗,直到蓝色笔迹褪去,只余微痕,又加圈点盖住,这一张落卷便成了荐卷。

那姜姓房官立即大喜,连连道谢,将那一张卷子并同其余荐卷,一同送了上去,此后批阅试卷,再不敢马虎行事,便是落卷也要反复查看,生怕又发生之前的事情来。

却说所有的荐卷都送上去了,四名主考官正襟危坐,开始查阅起来,坐在最边上的窦明轩在一堆试卷里翻检了片刻,目光微凝,将其中一张卷子抽了出来,又看了一遍,递给正主考官元霍,道:“阁老大人,您看看这一份试卷。”

元霍听了,便将那卷子取来,举得远远的,半眯着眼从头看到尾,然后慢腾腾地说了两个字:“不错。”

他说完,便将那卷子递给另外两名副主考官,道:“你们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