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叶殊该喜欢自己的孩子多一点。但他就是觉得叶庭隐跟他那个乡野出身的娘一模一样,性格倔得不讨人喜欢。
做丞相久了,他都快要记不起自己也曾长在乡野,也曾疯了似的下河上树,无乐不欢无恶不作。他没有娘,只有一个考过秀才的爹,不知为何没有继续考下去,留在村子里安安静静度日。他爹似乎颇有积蓄的样子,也从不务农做工,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在书房,除了对叶殊的功课关照得勤快些,其他杂事也就放任叶殊自己去了。
因此叶殊同他们家雇来烧火做饭的顾大娘都比同他爹更亲近,小孩子纤细又敏感的神经能让他察觉到,不管他在外边滚了一身泥巴或是几天不归家,父亲也不会表现得更关心他,这和顾大娘每天把她的小孙子从泥地里牵出来,拍拍他身上的灰,再大手牵小手一起踩着夕阳下的影子回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明明自己也会调皮啊,可不管他闹成什么样,没人会关注他。叶殊只能安慰自己,父亲本就是性情冷淡的人,不是自己的错。
直到有天父亲牵回来个女孩,脏兮兮得看不出样貌,但叶殊已经下意识开始讨厌她。父亲都从来没牵过自己,却直到屋内都一直握着女孩的手,替她梳洗,扎髻。
叶殊渐渐发现,父亲变了,那些原本总是独处的时间全用来陪这个女孩。耐心教她识字,认谱,她乱涂乱画的纸张也被父亲妥帖收藏在书架上。
为了能和父亲说一两句除了课业以外的话,叶殊不得不装作很喜欢这个小妹妹,装作天真又欣喜的模样,问道:“爹,她是从哪里来的呀?”
叶父微微一笑,神秘道:“前夜我去院子里,走近便看见那颗活了很久的月桂树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先只有一团小小的影子,后来竟然变作人形,将要掉落的时候我伸手一接,就抱住了一个水灵灵的女娃娃。”叶父边说边用目光去追寻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姑娘,脸上的笑意比叶殊几年看到的都要多。
叶殊克制住抽动的嘴角,不想接话,父亲无非是想要自己对这个弃童好一点而已,编出这么个荒唐的故事,难道还指望他会相信吗?
叶父没注意到小儿子的尴尬神色,继续道:“那晚的月色倒很好,你以后便叫她华月吧。”
叶殊松了口气,还好没真的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乞丐随随便便就跟了他们叶家的姓。
叶父又道:“等她识字多一点,再让她自己决定取个什么姓氏吧。这么灵秀的女孩子,跟了我们的姓倒是委屈她了。”
叶殊:“……”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和父亲说话了。
从那以后,叶殊再也不假装每日疯玩来吸引父亲的注意了,因为他那个年老智昏的父亲已经整天“阿月”“阿月”地叫个不停。父亲不会带孩子只能任由华月乱跑,便像个老乌龟一样跟在活蹦乱跑的华月身后,她想要什么就爬树下水去摘给她。
从前是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现在变成了叶殊。他只想抓住一年后乡试的机会,一步步离开这里,这个家他不屑于要了。
以至于后来叶殊十五六便在科举中连中叁元,自此姓名书锦绣,朱紫佐朝廷。他终于凭自己得意一回了,可每每想到父亲和华月,总觉得意难平。再后来他成了家立了业,流年暗换,他已经不年轻了,想一想父亲也该老了许多吧。往日那些隔阂再没有那么叫人难堪了,加之他成家已久,膝下却无一儿半女,心内也十分烦躁,才打算回乡去见见父亲。
他行踪隐秘,只对外称病,人却悄悄回了记忆中的故乡,还是那座小桥,屋舍,和老得不能再老的桂树。叶父看起来并未衰老很多,反而精神焕发得很,比一派文弱的叶殊倒是强多了。
叶父替他倒茶,请他吃点心,叶殊尝了一口,没什么表情,却意外地觉得这乡间粗食比起京城佳肴来也不算差。叶父道:“这都是华月做的。”
这么些年不见,第一句话还是离不了华月,半字也不提他。但叶殊已不是当年争强斗胜的小孩子了,他现在也能云淡风轻答一句:“确实不错。”
叶父瞧了瞧屋外欲晚的天色,忽然嘱咐叶殊道:“天要黑了,我还得生火做饭,可华月还在风波桥那处摘荷,你是做哥哥的,去把她叫回来吧。”
叶殊既不想质问他为何待华月就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担心她归家稍晚,为了她可以摒弃君子远庖厨那套说辞,为了她,明明上一秒对自己客套又疏离,下一刻又成了华月的哥哥了。怎么不问问他,这么久未回家,认不认得路,是否遇到了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