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晞打趣对面人,“姑姑, 你锅上什么糊了!”
“瞎说,我是关了火出来的!”
原来这就是赵孟成口里的姑姑,一个没多少文化,却勤苦乐天叫赵老师由衷服管教的老保姆。
赵孟晞介绍起来,顾湘也就莞尔冲对方开口,顺着他们的口吻,喊人,“姑姑好。”
不卑不亢还在其次,是灵,姑姑打量这小丫头,暗自琢磨道,好灵的一个人,不说话,眼睛也在流动,清清爽爽尤为招人看。
一回头就喊里面的孟校长。早听赵孟成说,全家就属他母亲学问最高,现在退休在家里,也还在译稿,听起来最最清冷孤傲的文人,其实不然,社交上他母亲是真正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姐。他的麻将就是母亲教的。孟校长说过:你可以说我书教得不好,可以说我稿子译得不信达雅,但是不可以说我牌打得不好。因为后者我极为地用心且爱好。
孟校长穿一身普通的白衫黑裤,很复古的扮相,因为雪纺衫衣摆束在裤腰里。像民国画报里从网球场上下来的骄矜小姐,烫得微卷的齐耳短发,饶是看得出年纪,但气度与娴静更甚。
她是女主人,理该更热络地招呼人的,却在打下手地帮忙剥蒜,姑姑埋怨她,“你那蒜头先放放,客人到了呢!”
孟校长好小孩气地顶嘴,“是你呀,你刚才着急忙火地要我给你剥蒜,说等着下锅……”
啊,顾湘心里喟叹,真的好像,赵孟成真得很像他母亲,从形容到谈吐到高高在上的小脾气。
丢了手里的活计,孟校长正式和顾湘打招呼,说她事先不知道,不知道他爸爸这么唐突,“但不要紧,他不是乱得罪女人的人,所以就当来家里坐坐,话话家常罢了。”
顾湘颔首,浅浅地笑,作为回应。
随即,就被领进了赵父的书房。茶水先备下了,人来了,赵父就叫赵孟晞出去,把门带上。
老小姐不放心地嘱咐几句,“我妈可跟人家保证了,保证你不会得罪人,你要是说些什么,惹你太太不开心,家宴成家变,那也是你该!”
赵父拿手边的镇纸作势要摔人,赵孟晞这才躲出去了。
书房里落针可闻的动静,赵父从案前绕出来,与顾湘并坐,中间隔一个茶几案,案上放着扑鼻而香的铁观音。
主人劝客喝茶。
趁着顾湘端着杯盏时,不紧不慢地诉明他请她过来的意思。
赵孟成今日去省里开会了,她还没碰上他的人,自然也不知道韩家那头出的事,听清赵父的话,只冷静地先问了句,“韩露人没事?”
赵父摇头。
父为子谋深远自然百分百无私的爱。赵父的意思是,特殊关头,他不想赵孟成出纰漏,甚至是瑕疵,更不想由那混账韩家牵着鼻子走,他指责自己的一双儿女,做事太良善了,才会被人欺到头上来。
与君子可以辩,与小人只能远。
既然晓得是韩家的女儿做的,就该由着警方上门去料理……
“可那样就不是赵老师了。”顾湘转着手里白瓷杯,杯上的式样是仰月啼啭的夜莺。
她作为晚辈打断长辈说话,很失礼,但她还是坚持说完后半句,“我晓得您的气愤,也晓得您今日权衡之后找我来的意思了,但我还是要说,赵孟成作为老师去这一趟才是最该的。”
教而能改,才是为人师愿意看到的,同理心,也是为人父愿意看到的。
可惜韩家人不懂,赵老师大概对牛弹琴的心情回来的吧。
“哪怕他涉险,置自己于人言可畏当中?”赵父问她,也端正看着眼前这姑娘的一双眼睛。诚然是个端正标致的孩子。清明的时候,与书惠父母聊天,佟家夸赞不已,回来后他与妻子还为这事闹了不愉快,起因只是老二把人领进圈子里,却迟迟不与他们相知。
其实知不知,赵家对这个对象也已然有所耳闻。客观来讲,并不满意的出身,父母离异的家庭,且她父亲名声也不好,赵父对此多少有些介怀。介怀老二找的永远与他们相中的大相径庭。
可那日赵孟成一个电话急急打回来,甚至都没提女友二字,父子俩心领神会,他想来也知道他们是知道的,不告诉他们也不等于想瞒。这通电话,下了好大一个台阶,于父子俩。
赵父自然得成全,那日成全一条性命,今日成全一桩姻缘。
顾湘束着低低的马尾,一身通勤穿着,还是昨日去医院看外婆的样子,留在医院一天,只换了里面的衬衫。
她回望着赵孟成父亲,后者有着经年浸淫人心的素养,与其说他在言语说话,不如说是一双眼睛在说话,也在审视人心,他在审视顾湘与他的儿子到底精神能不能契合。
“赵孟成瞒着他姐姐租我的房子,后来他姐姐杀过来了,”顾湘口中的‘杀’字叫赵父下意识眉宇间一动,很生动的赵家情绪,“他和姐夫一致口吻预判没发生过的事,说不告诉姐姐就是怕她闹怕她不同意,怕姐姐不认可康樱那个孩子,我当时还和赵孟成争辩,说他们这是否定没发生过的人格,我不知道您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赵老师如果此番没去韩家,他就是认为否定了一个没发生的人格。他是寄希望他的学生承认错误,他一定会动恻隐之心的。十八岁的我们,就能保证一步不错?
顾湘告诉赵孟成父亲,她小时候弄丢了一个同学的漫画书,她没钱还人家也不敢跟妈妈说,偷过妈妈外套口袋里的钱,直到她工作拿到第一笔奖金才和妈妈摊牌的。
“出事那个晚上,我和您同样的顾虑,我不想他关键时候和官非扯上,多少有点晦气。可是他坚持要查,我想他心里就是有大方向才要彻查到底,您或许认为他太固执,可是这个世道终究需要一些匠气的人固执的心,不然,人人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一步不肯错,一步不肯丢,就没有今日的赵孟成,也没有今日我和您的谈话。”
“他说过,多年以后遇到我,他有点后悔了,后悔当日没有听父亲的安排再回公职,也许今日面对我的父母,他会更光鲜点,毕竟是子承父业,一家子笔杆子……可是我不认同他的假设,因为那样的他,是注定和我没有交集的,或许他的前妻也不会和他出现观念分歧了,他会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平步青云……总之,那样的赵孟成与我无关,而我认识的,一开始就是赵老师,所以我尊重他也尊重他的职业,更相信真正的人品是不会被众口铄金的,正如六年前书惠的事。赵老师之所以一直没回公职,不是他逃避,不是他不听您的话,仅仅因为书惠说过他的愿望是回去教书,而他一直没承认的是,他也喜欢这份职业,喜欢这样简简单单传道授业的工作模式。您可以去他住处看看他书房里那些为了校编而整理出的资料,您可以去细细打听他与他的学生是怎样的相处模式,您可以去问问檀先生,赵老师待他托付的那个小康樱如何……所以说,他这样一个问心无愧的老师,倘若还被有心人泼脏水的话,别说您不答应,我也不答应!”
赵父原本的意思是,看在你外婆有惊无险的份上,能否撤销立案,这事私了。也指望她做赵孟成的思想工作。
父亲是出于对儿子升职在即的人事背调考量,是对于无瑕疵履历的考量,韩家那个女儿关键时候来这出,太毁人清誉了,饶是你择干净,学生因你闹出性命之忧也是不争的事实。
“那么我更不会轻易和解。”顾湘斩钉截铁地道。
赵父只觑她,不言语。
少时,再听顾湘开口,“我要见过韩家女儿再决定。”
“我要她及家人亲口撤销对赵老师的污蔑,我才决定要不要私下和解,不然,我会尊重赵孟成的意见。”与他同进退。
她爱他的光,自然也爱他落下的尘。
夜莺杯盏里的茶凉了,顾湘缓缓凑进唇边抿一口,湿润的嘴边勾起浅浅一抹笑,云淡风轻又没心没肺,她大着胆子问他父亲,“您是不是很失望?”
他的本意是希望顾湘来做个识相的规劝者。
“失望是有点,但也意料之中。”意料之中,老二只会选固执的人。
顾湘摇头,“来前我妈嘱咐我,外婆那事算了,别追究了,和他们家人说话也注意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