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想起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桂氏出身江湖,貌美而性烈,也许不像周夫人一样出身大家, 才貌双全,可对自己的三个孩子却都是疼爱有加, 一视同仁的。三年前,她在北疆惹下祸事,被迫离开父母,来了京城。母亲远在凉州, 依然日日记挂着她,书信不断,四时衣裳美食也络绎不绝地送来。
若换了她像鱼郎一样被母亲如此冷待,不知该有多伤心呢。
此刻,她虽然没能感受到鱼郎的情绪波动, 但想到两年前,六郎初生时,鱼郎强烈的失落与哀伤, 她还是不放心地低声劝慰他道:“鱼郎,你不要在意,六郎还小,你娘亲多上心几分也是应该的,她……”她自己也觉得这个劝慰苍白无力,有些说不下去了。
“我都明白的,”鱼郎开口接过了她的话,认真地道,“娘亲不喜爱我不要紧,我有念念喜爱就可以了。”
咦?朱弦怔住,心里莫名地一阵窘迫,嗤道:“谁说我喜爱你了?”
鱼郎稚气而认真地道:“我知道念念做的事都是为我好。”他年龄虽小,可谁对他真心,谁是假意已能分辨得出。
朱弦嗓子眼仿佛被堵住了,心在一瞬间软成一团。她为鱼郎做得那样少,却收获了孩子的全心信任。她纵然从未指望过别人的报答,可做的事有人感激总是比别人不领情要叫人来得愉快,何况鱼郎是这么乖巧惹人爱的孩子。
鱼郎的声音再次响起:“念念会一直喜爱我,不会嫌弃我的对吗?”语气中有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和期盼。
朱弦沉默,沉默到鱼郎越发忐忑,这才撇了撇嘴道:“你想得美,你乖乖地听我的话我才喜欢你,若是不听话……”
鱼郎急声而道:“我什么都听念念的。”
焦灼而惶急的心情溢于言表,朱弦忍不住噗嗤一笑,越发心软如绵。她柔声道:“好了,别急,我逗你玩呢。我当然最喜欢鱼郎了。”心中不免遗憾,要是谢冕那混蛋也像鱼郎这样乖巧听话该多好啊。
她怎么也没法把两个人当成同一个人。除了容貌相似,名字相同,两人又有哪一点一样?所以,果然还是想象中的世界最美好,梦中的小鱼郎才是最可爱的。
“念念,”鱼郎被她捉弄也不生气,反而因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欢喜无限。想起心中一直的疑问,他软软地问她道,“我除了知道你叫念念,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你不在我这里时又去了哪里?我……能不能见见真正的你。”
朱弦微微一叹,这些问题她一个都没法回答他,小鱼郎也注定见不到未来的念念。可她终究不忍心见他失望,索性转移话题道:“这些且不急着说。鱼郎,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鱼郎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慎重,乖乖地应了一声。
午后的阳光明亮而温暖,透过大开的窗户射入,一室灿烂。室外一片静谧,六郎的玩闹声已经消失,大概是被抱回去午休了。
她缓缓走到铜镜前。光可鉴人的铜镜清晰地照出了男孩稚嫩可爱的容颜,乌发红唇,雪肤玉颜,眼角眉梢染着淡淡的笑意,神采飞扬。
鱼郎在她的指引下“望”向镜中熟悉的面孔,陌生而莫名吸引他目光的生动表情,不由怔忡。念念说话时总爱带着笑,嘴角弯弯,目光狡黠,偶尔眉梢会挑动,神情也就跟着灵动起来。虽然是在同样的身体中,可因为在身体中的是念念,他就觉得仿佛看到了无限的活力和希望。
也不知真正的念念会是什么样子的?一定更有活力吧。可惜,念念似乎不喜欢提自己原本的样子。他不禁有些苦恼:若念念再突然离去,他该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朱弦见自己一句话说出,鱼郎许久没有反应,不由叫了声:“鱼郎,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鱼郎蓦地回过神来,呆呆地问:“什么事?”
这孩子居然走神了!朱弦笑意收起:“是关于内家真气修行的事。”
鱼郎疑惑:“你不是不让我练吗?说对身体有损害。”
朱弦卡了一下,支吾道:“本来是这样的,可现在,因为你身体出现过一次内息逆行,我被迫导气运行,内家真气修炼有了小成。若是不教你正确的修炼法门,内息乱行,会对你身体造成更大的危害。相比之下原来那点损害就不足为道了……”
“是这样吗?”鱼郎犹豫了一下,问她道:“那究竟会有什么损害?会很严重吗?”
朱弦为难了,她原本只是随口胡诌的,现在该怎么回答他呢。
“不是很严重吧。”朱弦眼珠转了转,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随口扯道,“是这样,你练了这心法后就不能近女色了,否则会功力大退。”
小鱼郎这么可爱,可不能叫他长大后像另一个鱼郎一般,倚红偎翠、风流不羁,什么月容丁香、朝歌暮舞,红颜知己一个接一个,后面还有飞花表妹在排队。虽知不关小鱼郎的事,她到底意不平,决定要吓唬吓唬他,让他不敢乱来,否则,长大了变得像谢冕那样讨厌,她岂不是得哭。
而且,她也不算完全骗他,至少在内家真气未大成前,破了色戒确实对修炼不好。
“什么叫近女色?”鱼郎懵懵懂懂地问道。
朱弦微微一愣,半晌无语后忽然失笑。鱼郎还这么小,自己和他说这些做什么,岂不是等于对牛弹琴?她对谢冕不满,怎么也不该转移到小鱼郎头上。
她笑了笑,含糊道:“以后你就懂了。不过……”她顿住。
鱼郎忍不住追问:“不过什么?”
朱弦神色严肃起来:“内力修行之法乃本门不传之秘,今日为救你性命,我破例将此功传给你,你需发誓严守此法,绝不外传。”
鱼郎依言道:“好,我学了念念教我的修行之法,必严守此法,绝不外传,否则,否则……罚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念念。”
朱弦哭笑不得:“你这算发的什么誓?”
鱼郎认真地道:“我最怕的就是再也见不到念念了。”
童稚的话语,认真的语调,仿佛对他来说这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有什么一下子戳到了内心最脆弱的部位,朱弦的心一下子又酸又软,声音也跟着柔了几分:“鱼郎,你看好了,你先跟着我熟悉全身的筋脉穴位,然后再一字一句把心法背下来。”她也不知会在这里留多久,必须抓紧时间。
鱼郎听话地应下。
她纤细的指尖沿着经脉在一个个穴位依次点过,让鱼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从手太阴肺经的中府、云门、天府开始,一一教他辨认。内力在经脉中的运行有它固有的路径,丝毫错乱不得。
两人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认真,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子外传来雀儿恭敬的询问声:“鱼郎,你可醒了?”朱弦是以睡午觉为借口独自一人留在室内的。听到雀儿的声音,她迅速跑回床上,脱了外衣钻进被窝,做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道:“醒了。”
雀儿掀帘入内,手中还托着一只托盘,托盘中放着一只半满的青瓷碗。还未挨近,朱弦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
她心中涌起一个不妙的猜想,警惕地盯着那碗问:“这是什么?”
雀儿笑道:“大夫为您开的药,喝了您的伤就好得快啦。”
果然!朱弦的一张脸顿时变成了苦瓜脸。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的就是喝苦药。在凉州时,她身体一向好,从小到大,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自然用不着吃药;结果回京时,她运气不好,碰到了卫无镜那个煞星,被他连累得生平第一次病倒在床,就那一次的惨痛经历,让她再也不想喝任何苦药。
雀儿服侍她披好外衣,将药递到了她唇边。她一脸抗拒地往后避开。
“鱼郎今儿是怎么了?”雀儿面现惊讶之色,“您从前可从来不怕喝药的。”
朱弦皱着眉头嫌弃道:“光闻味道就知道一定很难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