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周梨惊讶。
于是选了家食肆,点上几样小菜,荤素搭配,色相倒是极好。
衍理食素,周梨则吃肉吃得快意。
天色已沉,小镇的夜色里亮着惶惶灯火。
周梨总算吃饱,摸着肚子问:“大师几岁出家?”
衍理提起眉目,微笑:“十七。”
“为何出家?”
“为解一疑。”
“何疑?”
“人生而何苦。”
周梨皱眉。
衍理说道:“贫僧自幼学医,父母皆为郎中,五岁上头,母亲一病而死,十岁,父亲为人治病时,被传染疫症,相继而去。家中余我与兄二人。兄亦懂医理,秉承父母遗志,开馆治病。十六岁时,兄亦生病而死。”
周梨愣了下,低声道:“对不起。”
衍理摇头:“生死是人世最重要之事,但也不可强求。至亲亡故之后,贫僧自此便存了一疑。佛说,众生皆苦。佛有大变化,大法力,何以不救黎民与水火,给世人创一个世外桃源。十七岁那年,遁入空门时,心中有怨,怨我至亲救人无数,偏不得长生,心中有疑,疑佛祖明知众生苦,为何不救众生脱离苦海。”
周梨看他的双眼,“大师如今可有答案了?”
“有,也没有,”衍理笑得慈悲,仿佛他即是佛,佛即是他,“贫僧如今把这一疑转成了一愿,愿余生能救更多的人。”
所以他救哥舒似情,哪怕知道他已无药可医。
佛太广大,禅机也太难解,与其想破脑袋,不如去救更多性命。
周梨笑了起来,她很喜欢这种性情。曾经她以为出家人爱说禅机,爱说似是而非永远叫人弄不懂的话,但来少林之后,她发觉不是,无论是一辩还是衍理,他们都心中有执,这执念使得他们愿意对众生苦难出手相救。
她又想到谢天枢。
谢天枢才是真正超然物外的人,他心中无情无欲,这种无情,并非残酷之意,而是太上无情,他顺势而为,无为而治,不强求不挣扎,哪怕世界在他面前塌陷,他也觉这是自然,是一切事物该当行走的过程。
这样的心念,也就注定了他是飘然世外的人,所以他建立浮生阁,探索洞悉天地奥秘,而不纠缠与天下朝堂江湖。
佛家讲要解救众生,谢天枢不合佛家经意,他更似道家的无为。
周梨到了少林之后,在藏经阁也看了几本书,她正自胡思乱想,突然思绪被打断,全身一凛。
面前的衍理五官绷紧,慈悲的佛像脸变作庄严。
好大的杀气。
夜色浓得化不开,小贩照旧叫卖不绝,食肆里的其他客人言笑晏晏,走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从容自若,归家的归家,谈笑的谈笑,天上有月亮,月色明亮,一切仿佛都自然得不能够再自然。
周梨皮肤上爆出一粒粒鸡皮疙瘩,她无法自制地抖了下手指,“大师。”
“嘘。”衍理让她噤声。
周梨心里犯怵,杀气愈发得浓,她听到了屋顶上的脚步声,知晓了贼人成群,并非一人。
她还在想来的是何方神圣,绿林大盗,还是流寇贼匪。
这着实奇怪,这座小镇算不得富饶,若是打劫钱财不该选这个地儿,出了小镇往前走二十里,就能看到大城。
除非是冲少林寺来的。
周梨皮发倒竖,手摸到桌上的却邪剑,五根手指逐个贴上去,牢牢握紧。
眼角一晃而过几袭黑影,周梨从窗户往外望时,那些人动作极快,转眼已自对面屋顶消失,但哪怕只是一瞬,也叫周梨看清了他们的服饰,她骤然变色。
不等她把来人是谁告诉衍理,几匹快马气势汹汹地跑过长街,皆穿黑衣,梅花绣领,十几骑,丝毫不顾行人安危,碾踏而来。
马蹄踹翻数人,呻-吟声震天,长街上顿起喧哗。
食肆里的客人停住杯筷,好奇地往楼下张望,不少人掀袍欲出,想看个究竟。
“莫动!”突然,衍理站起,低吼一声,吓得众人猛缩脖子。
他喝停了所有动作,一刹,食肆里的人正襟危坐,都觉这出家人古怪至极,但他神色严肃,双手大张,气势威严,竟叫人莫敢逼视,威慑得众人当真一动不动了。
快马在食肆外勒住缰绳,尘土扬了一大片。
黑衣黑帽,就连胯下的马匹都是黑色。
这时,屋檐上的人影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遮蔽了天上月色,造成了视觉压迫,把光线都堵住,像是成群飞来的蝙蝠。
食肆里的人惊讶地望出去,开始冒起冷汗。
片刻之间,那些黑衣人岿然不动,因为马上的人一个都未动,他们等不到指令,也就入定成石像。
周梨看到了洛小花,他骑在马上,身姿瘦削而挺拔,所有人中,唯独他不戴帽子,也不好好穿衣服,黑袍敞开,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只见他抬起头,却不是看周梨。
他看衍理,挑了下眉,又把头低下。
“那儿就是少林了吗?”周梨听到一把熟悉的苍老声音,绿先生掀开帽子,皮如刀挫,气质阴沉,像丧鸦一样。
一只油锅摔在他的马蹄下,遭受无妄之灾的小贩被滚烫的油浇了半身,疼得满地打滚,不住哀鸣,绿先生问他:“从这里到山下还有几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