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他牧清辉也算是一方人物,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这样一日日磋磨下去,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
他甚至偷偷解下了自己的裤腰带,并且成功的挂到了高高的围栏上,然后,却在将自己的脖子挂上去的前一刻,后悔了。
他不敢,不舍得!
他不舍得死,不舍得已经创造的场面,更不舍得那些至今还在外头为自己拼命奔走的亲朋好友!
他家中有娇妻,还有两个儿子尚未成人,甚至亲弟弟尚在边关,生死未卜,更连自己已经落难了都不知晓!
他不想死,他不能死!
若是他此刻死了,岂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那些一直想方设法害死他的混蛋们开心了,高兴了,可亲人呢,朋友呢?自己死了是轻松了,痛快了,留下这烂摊子却又叫谁收拾?
就那么一会儿,牧清辉突然就想通了,也想开了:
死,并不难,甚至不可怕,可怕的却是如何背负着那些沉重的仇恨与责任继续活下去。
再然后,牧清辉就开始强迫自己找事情做,比如说想东西。
在牢里的这两个多月时间里,牧清辉想了许多事情,从小时候父亲宠爱几个姨娘,却忽视自己的发妻,让他们两个本该高高在上的嫡子饱经危险磨难;到后面自己如何想方设法掌控局面,从牧家商号掌柜的过渡到济南府商会会长;再到自己逐渐被外人的奉承迷了眼睛,放松警惕,最终身陷囹圄……
人在绝望之际,心境往往会经历空前剧变,最常见的便是从平静到疯狂,而许多人也是折在这上面。但假如能坚持下来,从疯狂重归平静,那么非但可能大难不死,甚至整个人都有种洗净铅华的超脱感!
除了孝敬皇太子的一百万两之外,牧清辉此番各种损失无数,可若单从心境上来讲,却又收获甚丰。
一时之间,是悲是喜,竟难以说清了。
杜瑕原本也想去迎接牧清辉的,可怜素来身子强健的毛毛竟意外有些发热,如今也正吃药,一家人都心疼的了不得,只好在家候着。
得知牧清辉到了之后,杜瑕抽空去拜见了,又对他说了牧植的情况。
牧清辉听后感激不已,唏嘘道:“这几年多亏你同慎行二人帮忙照顾,那小子十分顽劣,当真叫你们费心了。”
说着,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道:“到底是我连累了你们,唉。”
见杜瑕又要来劝自己,牧清辉忙收敛心神,又赶着问起毛毛的情况。
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杜瑕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道:“那孩子身子骨极好,许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反而大意了,前儿天气略暖了些,他自己闹着不爱穿衣裳,我们也就纵了,抱出去时没批外头的大衣裳,哪知突然就阴了天,又下起雨来。他小小孩童,如何受得了这一冷一热的?又还是四月初的天儿,早晚也颇有凉意呢,当夜就发起热来,如今也还吃药呢。”
牧清辉自己就有两个儿子,虽然忙着外头生意,可也疼得很,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当即自家弟妹略论了一回育儿经,然后惭愧道:“论理儿,我该去瞧瞧他的,只到底刚从那种地方出来,一怕身上不干净,二也觉得晦气,竟还是不看的好。”
杜瑕自己虽然不信这个,可也知道大禄人最讲究这些,倒也没有勉强,只又劝慰了几句,又说自己前儿就派人往济南传话了,想来要不了几日就能得到消息,叫他不必担忧。
牧清辉又谢了一回,这才去了。
然而次日,杜瑕等人早前的担忧和猜测就被印证了:牧清辉当夜就烧起来,第二天直接就起不来了。
人在突然放松下来之后,过度压抑的身体会瞬间反弹,反而容易生病。
好在众人早有准备,周伯又深知他的习惯,撑着一把老骨头跑前跑后的忙活,五六日过后,牧清辉已经能重新下地活动了。
然而这还没完,又过了几日,去济南传信儿的人回来了,说商氏已经病了大半月,这会儿瞧着都起不来炕,如今是少东家牧植忙前忙后……
早在狱中那些日子,牧清辉已经反思过多少次,深深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发妻商氏,如今正想着该如何弥补呢,怎听得下这等消息?登时就坐不住了。
杜瑕见他大病未愈,又狠劝了一回,好歹又留他休养两日,后来见他果然忧心不已,便是强留于此也无法安心养病,只得打发了几个稳妥的人,连同奶公周伯一起,好生送回济南府了。
牧清辉既担心妻子情况,又忧虑长子无法掌控局面,更记挂幼子孤苦无依,真是心急如焚,若非周伯再三坚持,只怕他就要日夜兼程的赶路了。
可饶是这么着,牧清辉也还是只花了短短半月便回到济南府,然后马不停蹄的直奔家门。
这会儿商氏卧床已经一月有余,因内外忧心,情况总不见好,这对夫妻见到对方的瞬间,都有些不敢相认。
刚吃过药的商氏愣了会儿,喃喃道:“又换药了?如何我竟瞧见了幻影儿?”
一别近三月,中间形势数次反复,更险些阴阳两隔的牧清辉听了这话,直觉鼻头一酸,这位从不肯认输服软的八尺汉子竟也虎目含泪,当即三步并两步的来到床边,拉起妻子骨瘦如柴的手,哽咽道:“是我,真是我回来了。”
商氏呆了半晌,瞬间泪如雨下,浑身发抖,只不断地张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夫妻二人一躺一坐,皆是泪流不止,周伯等人也跟着掉泪,这会儿也都退了出去。
良久,商氏才哆哆嗦嗦的抬起一只手,努力往牧清辉面上扇了一巴掌,恨声道:“你,你怎么才回来!”
说完,又是止不住的掉泪。
她素来多么要强的人,说话做事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却瘦得脱了形儿,连打人的劲儿都没了,牧清辉越发心如刀绞。
他拉着妻子的手哭了一会,竟抬手往自己脸上狠狠拍了几巴掌,悔不当初道:“是我对不住你!”
他到底是个男人,又样了这些日子,已经有了些许力气,眼下又是下了死手,几巴掌下去,两边脸上立刻就肿起来,再配上他满脸的鼻涕眼泪和褶子,真是说不出的滑稽。
商氏瞧着他的模样,一行哭一行笑,又心疼,颤巍巍抬起手去摸他的脸,声音沙哑道:“咳咳,当真是坐了一回牢,脑子也丢了,往自己脸上拍巴掌,不疼么?”
到底精力不济,体力也不足,不过几句话,这样简单的动作,商氏却像是撑不住了似的,额头渗出虚汗,脸也白了,只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牧清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按住她,又扯着嗓子叫大夫。
商氏努力闭了一回眼,见丈夫是此生未有的惊慌,心酸之余却也觉得熨帖,又拧了眉头,断断续续道:“却又作甚么妖儿?咳咳,大夫每日都来得,方子也换,不过将养着罢了,偏你又来闹我。”
在牢狱之中彻底想开了的牧清辉如今将甚么财权富贵都不放在眼中了,只将一众家人放在心尖儿,见妻子这样,越发心疼得狠了,刚一开口,一双眼睛里却又掉下泪来,噼里啪啦直往商氏面上砸。
牧清辉一见,下意识的想去替她擦脸,只他哪里做过这个?不免笨手笨脚的,眼泪是擦干净了,却也将商氏的脸擦红了,越发手足无措。
商氏长叹一声,恨声道:“你且坐着!”
自打商氏病重,牧植越发看中家中供奉,并将他迁到主院,这会儿说来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