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的,她都明白。
但她没有办法改变。
她只是个女子,将自己伪装得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不过只是想好好地照顾自己的父亲罢了。一个女子如果柔弱了大约会是有人心疼的,但同时也会有人起其他的心思。在她还天真着的那些年纪里,那些心怀不轨的男子早已将她骨子里最后的一点小鸟依人磨去。
颜桑本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平静的生活下去,维持着颜家,替父亲养老送终,然后或是随便找个男子嫁了或是孤独终老,了却掉这一生。却不曾想,在她年满十七的那年深秋,会有那样一个人,以那样的一种方式,将她本来井井有条的生活全部打乱。
那一年的深秋,旬阳县最有名的上儒客栈住进了一位翩翩佳公子,水墨画般的清俊眉眼,寒玉一样勾人的双眸,穿一身深蓝色布衣,执一把未题字的素扇,观月饮酒,赏花弄琴。如此做派,很快便勾得县城中待嫁年纪的少女们春心萌动,但这位公子为人却是十分冷漠,少女们递上请柬邀他饮酒,请他赏花,总会被他的小厮拦在门外。
小厮说:“我们家公子不见俗人。”
那些打扮得清秀出尘,莲花般不染纤尘的少女竟被他说成俗人,那么这世间,可还有女子能入得他的双眼?
从客栈老板娘那里买完旧书,走出房门正要迈向楼梯的颜桑听到小厮的回答,不由得便摇了摇头,刚要踩上楼梯,却听得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轻响。转过头,正对上那双教无数少女心动不已的寒玉般的黑眸。
果然是位长相出众的男子。
这样想着的她礼节性的微一颔首,却见那男子本来冷淡的表情似是一怔,过了好几秒,才对她略一点头,而后对那正在拒绝请柬的小厮低声吩咐道:“不要这么多废话了。”
“……可这请柬?”
“丢掉。你别管这些,立刻去替我买祯祥坊的桂花糕来。”
说话间,竟是带着急不可耐的意味。
颜桑没能忍住,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男子眸光一寒一下子看过来,她只能匆匆低下头掩饰住自己脸上的笑,然后转过身快速的迈下了楼。她每日上街买菜,早听大娘大婶们兴致勃勃的描述了无数次,这公子是如何的冷淡,如何的不近人情,如何无情的将那些花般的少女拒之门外,却不曾想今日一见,原来只是个爱吃桂花糕的孩子气的人。
她并不以为自己这一笑有多失礼,因为同会将女孩子拒之门外的人谈失礼简直就是关公门口耍大刀。但她自己不以为却不代表那人不以为。八月中秋,正是家人团圆之际,亦是少女们同心爱的人表明心迹的好时机。
因为父亲赶到外地去办一件差事,自己一个人过中秋也没什么意思。颜桑便抓紧这时间糊了许多的花灯,正好拿到夜晚的灯市上去叫卖。顾客来时,她心中想着卖些银子正好可以拿来补贴家用,是以一手给灯一手收钱卖得极为专心,就连一群人在她的身后站了许久她也没能发现。
“阿桑姐姐。”
直到邻居家的阿月叫她的名字,她这才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转过身去,正看到阿月拎着一盏漂亮的花灯,同一群豆蔻年华的少女们一起,站在身穿蓝衫的男子身边。
来不及说话,那男子先有了举动,在这些少女们的面前,他的声音不知怎的,听起来像是浸泡了千年冰水一样冷冰冰的,丝毫没有那日听到的那般带着自己的情绪。
他走过来用修长手指拿起一盏花灯,然后低眸看着她:“不知这花灯怎么卖?”
颜桑愣了一愣,想起几日前自己不小心笑话了他,理应赔罪道歉,遂拣了个最漂亮的,做得也最用心的花灯,递到他的面前。
“不用钱,送你。”
男子尚且没有开口,少女们已是一阵唏嘘,拈酸吃醋的女人向来可怕,更何况是一群拈酸吃醋的女人。有大胆的少女竟然放大了声音,娇软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恶意:“却不曾想,知县千金颜大小姐竟然也对孟公子有这种心思。”
闻此一说,颜桑顾虑这孟公子大约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竟然喜欢吃桂花糖,遂也并不打算将缘由说出来,只将花灯又往他面前递了递,想着等他拿了花灯离摊子远一些,她便又能恢复清净了。
却不曾想,孟公子冷淡的用扇子隔开了她的手,然后退了一步。
“你拿过的,我不要。”
这话一出,四周少女们立即便笑了出来。颜桑只觉得自己的手变得有些沉重,她抬眼看了一眼眸光深邃的男子,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将花灯放回摊上,然后继续叫卖,像是他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她早知道世间男子多数记仇,却没想到就连这男人也是。就因为她忍不住笑了他爱吃桂花糕,他便要耍这些小把戏来报复她。
她太天真,以为一个纸糊的花灯便能算作赔礼道歉,他却连她的赔礼道歉也不肯接受。
这样想着的颜桑再不抬头去看他,只忙着应付源源不断的顾客。身后少女们叽叽喳喳的嘲笑着她,数落着她的打扮她的动作,乃至她为了点钱就抛头露面的行为,听习惯了这些的她像是没听到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才算是清净了下来。
今夜的月亮虽十分明亮,但月亮边却镶着一圈阴云,是以没有过多久,天空竟是滴滴答答的就砸起了雨点。男人们匆忙撑开细心准备好的伞给心爱的少女遮雨,摆摊的小摊贩们匆匆将摆出来的东西都收进油布里,四周都是少女们娇滴滴的惊呼和尖叫,混合着雨水落下的滴答滴答声,倒也算是别致的一个中秋。
颜桑的摊下放着一把旧伞,但忙着收拾花灯的她腾不开手来打伞,心里想着这雨不大,淋了大约也不会生病,所以干脆也就放慢了动作,任雨水打湿她的头发,晶亮的雨水顺着下巴低落到地上。
所有少女都有人打伞,只有她一个人疯婆子一样的淋雨,不知看在别人的眼里又会是什么光景。颜桑顺手扎好装花灯的袋子,直起身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正要动作却忽然反应过来,身上的雨点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停了。
她顿了一下转过身,正看到那一脸冷淡的孟公子。他就站在她的身后,替她撑着一把精致的油纸伞,因为将伞向她这边倾斜了,男子黑得像墨一样的头发竟然已经湿了一大半,她眨了眨眼睛,有冰冷的雨水顺着睫毛落在脸上,沿着脸颊淌落。
两人靠得很近,她甚至能看清他抿得很紧的嘴唇,嗅到他身上微微檀香的味道。
颜桑动了动手指,声音莫名的就有些微哑:“……孟公子?”
男子轻轻的点头,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那把伞的伞柄淡道:“回家吧,颜姑娘。”
她继续呆怔着,身体却很听话的就拿起了身边的大袋子,跟着他走进雨幕里。走了没几步,他又道:“我的花灯,还在么?”
颜桑:“……在。”
男子直视着前方,颔首:“我替你打伞,便是因为不想淋湿了我的花灯。”
颜桑:“……嗯。”
根本没必要特意解释,被他这样一解释,倒无端的让她觉得他是在掩饰些什么。
她转过头去看他在风雨中显得更加清冷干净的侧脸,然后暗自叹口气。直到走到县衙门口,这才从袋子里拿了盏花灯递给他,顺便对他解释道:“那日,我对你并非嘲笑。只是因为听到了桂花糕,单纯的觉得想笑罢了。”
听了她的解释,男子寒眸中不甚自然的一闪,接过那盏花灯,然后点了点头:“今日随口所说,不要你拿过的花灯,并非觉得你脏。……抱歉。”
他必定是听到了那些少女们的议论,明白了她的处境,这才觉得她也不容易。本来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她从未想过要让他理解他,是以她笑了笑,而后谢过他雨中相送,转身进门。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待在自己本来该待的地方,总是变着法子的想要体验别人的生活,所以才会有七仙女下凡,牛郎和织女,甚至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颜桑想,这姓孟的公子大约也是这样,养尊处优惯了,看到民间疾苦,接触到抛头露面的民女都会觉得新奇,是以他才会耐着性子,替她在雨中撑了那么久的伞。
第二日,颜桑挎着菜篮子去买菜,正看到孟公子带着小厮从街上走过,因为四周都是买菜的大娘们,她低了头想装作没看到,却不曾想低头的那一瞬间正好对上他苍穹般深邃的黑色眸子。停了一停,她颔首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