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甄意看准了他的意图,抢先开口了:“这个姐姐并不存在,打给我的钱都是我自己的,电话是假的,寄给我的东西也都是我自己弄的。”
旁听席上的人云里雾里,隐隐觉得诡异,这就是人格分裂?分明只有一个人,却好像有两个人相依为命?有人脸色发白,觉得太吓人了。
尹铎并不觉得她可怕,反而对她刮目相看,所有人都知道她人格分裂的事后,他以为她会软弱不堪,可现在看来,她依旧是之前的甄意。
此刻,她这么冷静镇定地自揭伤疤,其实是阻挠了尹铎拿证据。
因为,他用证据驳得她哑口无言,和她自己轻描淡写的承认,带给陪审员的感觉是截然相反的。
尹铎便直接问:“这个甄心,是你的第二人格吗?”
话音一落,庭上便陷入了深度的安静。
好几秒后,甄意平静地回答:“是。”
庭上依旧是一片静谧,没有半点儿声音,也没有窃窃私语。
所有人都觉得心底发毛,目光幽幽的,聚焦在栏杆后边的甄意身上,不解,怀疑,恐惧,害怕,可怜……眼光里各种复杂的情绪,像在看一个异类,一个怪物。
尹铎问:“现在,你还对那几位精神病专家的鉴定有异议吗?”
这话在暗示甄意一开始有撒谎嫌疑。
甄意弯了一下唇角,从容道:
“至始至终,我并没有质疑专家的鉴定,更没有否认我有精神病。”
她嗓音不大,语气和顺,在安静的庭审现场,听着竟然很舒服:“我质疑的是控方。分明有8位专家,却只挑出3位对控方有利的鉴定来攻击我。”
尹铎暗叹她思维敏捷异于常人,任何问题到了她这里,都可以天衣无缝地圆过去。
他道:
“我们只是做出最合理的判断,如今,你也承认,你的确患有人格分裂症了。”
对这个问题,甄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了个弯儿:“我提出8位专家的意见有分歧,是想证明,虽然生了病,但我可以控制自己,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正常生活。”
尹铎不同意:“甄小姐,你的另一个人格非常危险,我不认为你能控制住她。”
“你的意思是,我的病情控制不住了?”甄意问得特别具体。
尹铎觉得她突然细问这个问题,应该是给自己设了坑,可想了想,没有发现疑点,便答:“是。你的病情已经有了严重的不可控的伤人迹象。”
甄意不卑不亢:“请你给出证据。”
“你的另一个人格涉嫌杀了两位受害者,淮如和杨姿。”
这句话又让旁听席上的众人一阵讶异和震惊,或许,其中还带了点儿兴奋和紧张。
果然是另一个人格杀人!
像是闻所未闻的电视剧情节啊。
这种一个人格杀人,另一个人格不知情的情况,究竟是该判刑还是不判?这样的案子放眼世界,都少有先例。
大家全是一脸拭目以待的神情,愈发期待着这场庭审的最终走向。
在这句话引发的一小阵窃窃私语里,甄意格外镇定,嗓音清晰地说:
“控方认为我非常危险,说我杀死淮如和杨姿的可能性极大;
同时,控方认为我杀死了淮如和杨姿,所以说,我的状况非常危险。”
甄意仿佛说了句绕口令,想着很久以前言格对她的点醒,这次照搬了过来,
“这就好比你们假设我杀死了淮如和杨姿,然后找证据线索来支持你们的论断。像做实验一样,方法是对的。你们找到了一个证据,那就是‘我的病情有伤人迹象,非常危险’。可是,这个证据,只在‘我杀死了淮如和杨姿’这点成立的情况下才成立。
用这些论据去证明你们开头的假设,
尹检控官,这就是你们整个检控团的逻辑吗?”
这一番话有点儿绕,但在她缓慢而沉稳的语速下,法官,陪审员,旁听席上的人,都听明白了。
这种论证方法其实每个人在日常中都会这样用,还习惯性地觉得挺对的。
可现在经过甄意这么一说,才发觉,如此常见而习惯的“演绎”,逻辑漏洞太大。
尹铎微微眯眼,啊,刚才那个问题……果然是钻进她设的套子里了。
这回,他真无法反驳。这样的漏洞面前,反驳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甄意见他不搭话,便笑道:
“所以,因为我的病情,而怀疑我伤了淮如和杨姿,这一点不能成立。尹检控官,在这点上,我们可以达成一致吗?”
尹铎并不是不承认错误的人,佩服地点点头:“可以。”
法官也点了一下头,对陪审员道:“请各位陪审员公正对待,专注于控方给出的证据,不要因为被告的病情,而主观地判定她有杀人的嫌疑。”
陪审员们点头,陪审员代表也认真道:“是。”
甄意在心里舒了一口气,ok,控方一开始想通过她的病情渲染营造出嫌疑,这种做法被她一举打破了。
首战告捷!
她看了一眼旁听席,那边的人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唯独言格,坐姿笔直,清然得像棵树。
她对他微微一笑,知道他一定会看到。
很快开始下一次询问,这次,尹铎不再问她精神问题,而是开始询问淮如和杨姿案子的细节。
他先是向陪审团简要陈述了案子大致的情况,等众人对案子有一定的了解后,
问甄意:
“她们两个人被杀那一刻的情况,你都不记得了?”
“对。”
“我可以认为,你在受到刺激的情况下,会被另一个人格压制吗?”
“要看是什么情况。”甄意非常谨慎。
尹铎被她看中了心思,只好作罢,重新问:“在受到严重的刺激,如生命威胁的时候?”
“是。”
法庭上起了一小片议论纷纷。
“你在录口供的时候说,是淮如想要杀你?”
“是。”
“你当时想要杀淮如吗?”
“不想。”
“可尸检显示,淮如身上除了摔伤,她脖子上还有勒痕。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改变作案模式?”尹铎问。
这个问题看上去很寻常,可甄意哪里不清楚,他强调“改变作案模式”,目的是为了排除“自卫情况下的合法杀人”。
她只是知道自己生了病,这不代表她的智商和专业都出了问题。
那不是一蹴而就的,却也不是一日就能崩溃的。
法庭上一片静谧,全都等着看甄意如何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
她平缓地呼出一口气,装糊涂地反问:“我不太明白,什么作案模式?”
“为什么先勒她,然后把她推下楼?”
“我的确勒了她的脖子,但我没有推她下楼。”甄意的条理很清晰,“在控方没有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推了她下楼之前,就说我‘改变作案模式’,这是不恰当,且不合理的。”
短短几分钟,尹铎连番被她给抓了空当。
他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你的意思是,你勒过她,但你对她如何坠楼的事,并不清楚?”
“对。”
“你勒她的时候,难道没想过杀死她吗?”尹铎问。
甄意沉默了一秒,脑子转得相当快。
回答有,尹铎一定问继续问:有没有可能你的这种负面情绪传染、影响并激发了你的另一个人格。
如果等他问出这个问题,即使她回答没有,陪审团也会受尹铎影响,认为她是个只要在被激怒的情况下就会失去理智让另一个人格出来胡作非为的危险分子。
所以她格外坚定地回答:“没有。”反正此刻也不是坐在测谎仪上。
“没有?”尹铎重复问。
他看过季阳给甄意做的测谎,这个问题甄意撒谎了。只可惜在开庭之前,甄意一方就向法官申诉,否决了测谎结果的科学性,不能拿出来做呈堂证供。
尹铎也知道,甄意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敢肆无忌惮地撒谎。
其实人在自卫的时候一瞬间冒出杀掉对方的冲动,这是非常正当的事,可甄意现在的处境太微妙,她必须和一切模棱两可划清关系。
尹铎早有准备,问:“你说没有,可淮如脖子上的勒痕非常深刻明显。”
甄意:“她想杀我,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把她勒到没什么力气后,我就松开她了。而且法医的尸检报告显示她是坠楼而死,我勒她脖子的行为并没有造成她窒息,甚至没有给她的呼吸道造成伤害。”
尹铎暗叹她果然把警方提供的材料研究得很透彻。他原打算问:或许是淮如自己挣脱了你,而不是你松开了她。
可终究没问,这种只有当事人知道,而找不出证据的事,说多了只会给陪审团留下检控官刻意栽赃被告的印象,容易引起反弹。
尹铎斟酌半晌,道:“证人淮生证实,他们这次绑架你,除了想达到他们的目的,还有一点是为了唤醒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甄心。既然如此,我可不可以试想,人格甄心有着和你完全相反的负面情绪……”
“反对!尹检控官。”
甄意稍稍沉声,打断了他的话,
“淮如在清晨冲入我的房间,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带血的镜子,看见她用项圈勒我的脖子。一个人在早晨醒来就遇到这种恐怖的境况,她该如何应对?
况且,我没有用镜子扎她,没有找水果刀捅她,我勒她的工具,是她带来的绳子。
我认为这些足够证明,我的动机是自卫,而不是杀人。”
言下之意,请你不要再给我头上套上暴戾或是有杀人欲的帽子。
她带着微微的警告,一字一句说完,法庭里安静无声。
法官点了一下头:“反对有效,检控方不要再做言语误导。”
尹铎看甄意半晌,微微颔首:“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