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通读过了那本书,按道理现在答题应当信手拈来才对,事实也确实如此,宁渊脑子里滑过许多精妙绝伦的答案,却意外地没有在宣纸上落下一个字。
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高郁让他研读那些古籍,目的是了解大家前人的思想,已在作文章时有些裨益,而这些晦涩难懂的东西,却没理由真的出成题目,偏偏还是自己看过的,这难道只是单纯的巧合?
他抬起头,目光停留在那副写着试题的白布上,眉头紧皱,陷入了迷思。
监考台上,皇帝仰躺在靠椅上,一面听巡视考场的监考学士们汇报,一面闭目养神。
开考已经快要一个时辰,第一场的策论考试也很快就要结束,目前看来一切正常,考生们也都有条不紊地答着题,一些写得快的甚至交了卷,其中就包括这些参试举人中名声最响亮的谢长卿。
现下谢长卿的试卷,就拿在一名俊逸青年的手中,青年一面看,一面频频点头,赞叹不已道:“这谢长卿果然是奇才,文章竟然给人一种豁然开朗之感,此人生在我大周,当真是大周之福。”
看这话说的,俨然是将谢长卿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了。
青年身边坐着的另一华服贵公子,原本正在喝茶,听见这话也放下茶盅,语气竟有些斥责道:“四弟,当着永逸王爷的面,说话注意些分寸,没得让大夏来的客人觉得失礼。”
“二哥说的是,是我出言不逊了。”司空旭向司空曦点点头,表面恭敬得很,可心里却没忘诽谤他一句装腔作势,谢长卿早已被司空曦列为自己的门人之一,谢长卿长脸,便是给他长脸,偏偏司空曦得了便宜还卖乖,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
这二人是在不久之前跑来凑热闹的,却正巧碰上谢长卿交卷,才像学士们讨了个便宜,先将那试卷拿到手观摩一番。
“师父,当初你没有将谢长卿收为弟子,却收了那宁渊,实在是有些看走了眼。”司空曦抖开一柄折扇,有些得意,又有些惋惜地对高郁道。
高郁坐在他对面,闻言却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而是轻抚着下巴上的长须,温和地笑道:“二殿下说的是,谢长卿的确是个奇才,可收徒这种事历来讲究缘分,宁渊却也比较对我的脾性,何况谢长卿如今是拜在了田学士名下,田学士的学识可不在我之下,也不算是珠蒙尘。”
“只是师父这位对味的关门弟子,好像现在都还没交卷啊。”司空曦似乎有些惋惜地摇摇头,“眼瞧着这第一场结束的时辰便要到了,他可千万不要赶不上就好。”
几人正说着话,第一场考试也随着鼓点声结束了,监考的学士们开始挨个收卷,而考生们也能有一刻钟的休憩时间,喝水吃干粮,养足精神等着下一场考试。
便在这时,高郁注意到几名负责考场之内打扫的下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似乎想要进来,便朗声道:“你们有什么事?”
那几名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一个像是领头般的人壮着胆子迈过了门槛,可想来应当是知道皇帝在里面,不愿意多走了,只对离他最近的一名学士道:“小的们是负责打扫的,方才,方才有个人在考场里捡到一只毛笔,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便宜货色,想着可能是这院子里哪位学士大人或者举人老爷掉的,就,就送来了。”说罢,从怀里取出一支竹制毫笔。
那毛笔模样虽然看上去寻常,只是前端的毛发却是极好的狼毫,果真不是寻常寒门子弟能用得起货色,这些下人捡到了,会上缴也属正常,不然如果因此而招惹了某位举人,也不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负担得起的。
“这笔看上去有些旧了,而且样式别致,应该不难找到失主。”接过笔的学士在笔杆上细看了一番,似乎想要看看上边有没有镌刻名字。
“这笔我瞧着眼熟,给我瞧瞧。”留着一撮山羊胡的马学士负手走了过来,将那支笔拿在手里,只端详了一会,便笑着同高郁道:“我认出来了,这是高大人你那个小徒弟宁渊的笔。”
“是吗。”高郁也是一愣,随即跟着笑,“这小子不似粗心大意之人,怎么连自己的笔都看不好,待我等会交给他便是。”说完,高郁站起身,想要从马学士手里将笔拿回去。
马学士亦十分轻松自然地将笔递出,只是高郁还未接过去,他便像不小心一样提前松了手,那只毛笔就这么从二人指缝间掉了下去,吧嗒一声,落在打磨得光亮的石板地面上,竟然断成了两截。
“哎呀!”马学士十分惊讶地蹲下身子,重新将笔拾起来,皱着眉道:“都怪老夫,这下可麻烦了,弄坏了别人的东西可怎么好。”
“不妨事不妨事。”高郁摆了摆手,“不过一支毛笔罢了,想来宁渊那小子不会多计较。”
“可到底是我不小心才弄成这样,总要给个交代……咦?”马学士拿着那两支断笔,似乎想要重新接回去,可却在这时,他发出一声疑惑的声音,借着在周围一圈人目光中,从笔杆的断面掏了掏,竟然抽出一张卷得细细的纸筒来。
笔杆里面竟然藏着纸条,还是在这样的场合,当下便有几名学士的表情冷了下去,就连高郁也立刻皱起了眉头。马学士抖了抖手,将那纸条展开,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想要匆匆将纸条收进袖袍里。
“马学士,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这么做,其他围观的学士却看不惯了,这场景几乎人人都联想到了徇私舞弊,在场亦有不少学士的弟子在参加考试,如果有人作弊,势必会影响别人的公平性,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这……这……”马学士露出为难的表情,目光却看向高郁,高郁也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十分阴郁,可还是朝马学士伸出手,道:“我相信宁渊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还请马学士拿给大家过目。”
马学士见高郁坚持,才好像不得已般,慢吞吞地将纸条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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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吃一个糖包,喝一杯麦茶还是可以的。
糖包是唐氏的拿手绝活,也是宁渊自小便爱吃的东西,即便冷掉了,里面包着的糖心也不会凝固;至于麦茶却是出自舒妈妈之手,舒妈妈不光厨艺精湛,泡茶的技术也是一流,宁渊知道皇帝喜欢喝茶,舒妈妈的手艺多半也是在皇宫里练出来的,看似寻常的麦茶,烹煮的时候却加入了松针和竹叶,麦子的香气混合着松针的酸味和竹叶的苦味,很能让人精神一震。
简单吃了些东西填肚子,第二场开始开始的锣声也敲响了,宁渊重新提起笔,刚要开始答卷,原本落在宣纸上的阳光却被两道影子给挡住了。
他抬起头,看见的居然是两名穿着太监服的宫人。
“皇上要见你。”宫人一摆浮沉,说完,似乎完全不给宁渊考虑的机会,三两下将他面前的笔墨纸砚都收了起来,然后侧身让开了路,“宁举人,请吧。”
宁渊定定看了这宫人一眼,没说什么便站起了身子,随着他们朝考场内唯一的一座屋子行去,一路上又不少依旧在答题的考生发现了他们的异状,开始探头探脑,又立刻被旁边监考的学士们呵斥了回去,同时那些学士亦不忘斜斜地看上宁渊一眼,满脸尽是不屑的表情。
宁渊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神色却很平静,进了屋子,发现皇帝正坐在最高处,微侧着身子闭目养神,司空旭与司空曦坐在他身边,再下来便是立成两排的众学士们,俨然像是一副案堂审问的架势,而让宁渊有所动容的是,身为大学士的高郁竟然跪在屋子正中,表情严肃,不发一语。
见宁渊进来了,高郁侧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而是对着皇帝的方向叩拜道:“皇上,微臣敢以人格担保,宁渊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一定是有人诬陷,请皇上明察!”
“诬陷?高大人你这话说得好了,那支笔你可亲口承认是你徒弟的,纸条也是众目睽睽之下从笔杆子发现的,人赃并获,这诬陷之说,从何说起?”皇帝还没说话,却有旁边看热闹的学士出言呛声。
这人话音刚落,立刻也有别人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高大人你素来为官严谨,切莫为了包庇自己徒弟做下的糊涂事,晚节不保才好。”
“你们住口!”高郁一声低喝,那两个开腔讥讽的学士立刻像被人掐住喉咙一般闭上了嘴巴。
“皇上,那支笔确实是宁渊的不错,而纸条也确实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发现的不错,可皇上明鉴,能接触到那支笔的人,绝非小徒一人,且这笔能被人拾到,便说明是小徒丢失的,那能在笔杆里做文章的人大有人在,端午可能是小徒徇私舞弊!”从方才的“宁渊”变为“小徒”,可见高郁是当真心急了。
“是啊皇上,高大人说的有理,这支笔毕竟是被别人捡到了,还指不定是谁动的手脚,要拿来栽赃嫁祸呢。”马学士抚着胡须,皮笑肉不笑地将目光挪向外边那几个负责打扫的下人,那些下人脊背一颤,立刻跪了一地,簸箕般磕头个不停,呼天抢地道:“皇上饶命!小的们不过是一群下人,哪里会有这样的胆子来陷害举人老爷!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啊!”
“够了。”皇帝终于出声,轻飘飘的一句话立刻让整间屋子变得落针可闻。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宁渊身上,道:“你就是高郁收的那个叫宁渊的关门弟子吗。”
“小人宁渊拜见皇上,皇上万岁。”宁渊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在高郁身边跪下,虽然并没有人对他说过什么情况,可方才周围听了一圈下来,他多少也将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即便心里有些慌张,可没有在表面上流露半分出来,反而相当沉着,以不变应万变。
与此同时,在考场边缘的地方,呼延元宸正用哨声指挥着雪里红,同几个只有七八岁的少年玩得不亦乐乎。
他今天原本是来看宁渊考试的,可要从那一间间布帘后面将人找出来很麻烦,他又不愿因呆在屋子里同死板的皇帝和只会阿谀奉承的官员们呆在一处,只能出来乱逛,最后在这里碰到了一些似乎是这考场内下人的孩子,兴致一起,便用哨声招来了雪里红,陪这些孩子玩了起来。
一群孩子的拍手和嬉闹声中,呼延元宸卖弄得正起劲,忽然见着闫非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急匆匆道:“王爷,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