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宁国公却忽然唤了他一声。
宁华阳一愣。
“我记得……那天我在服药之前……你端了一碗甜汤来给我。”宁国公言语间没什么力气,却说得清楚,“听你母亲这么说,如今想来,那毒,是你下在甜汤里的吧……”
宁华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父亲,我,我……”
“如此看来,果然是这样了。”宁国公说着,忽然扯开嘴角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看在宁华阳眼里无比恐惧,“你就这么想让我死吗……?”
“父亲,我错了,我错了!”之前还在京兆尹面前阵阵狡辩的宁华阳,现在面对着孱弱的宁国公,却再也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也不知他是不是知晓事到如今再穷词狡辩也没有用了,于是退而求其次,声泪俱下地向宁国公讨起饶来:“我,我是一时蒙了心,才做出了这等糊涂事,我已经知错了,求父亲饶恕,求父亲饶恕啊!”
“呸,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还好意思讨饶,老爷势必会将你的罪行上呈圣上,让陛下一刀斩了你!”吴氏对于宁华阳跪地求饶的姿态十分不屑,立刻出言讥讽道。
“京兆尹大人。”宁国公又轻声唤了京兆尹一声。
“国公爷有何吩咐。”京兆尹一躬身,以为是宁国公打算吩咐他将宁国公带走了,可片刻之后,他耳朵里听到的却是“劳烦你去回了皇上,老夫自个家里的事情,老夫自己来处置便行了,万万不敢劳烦皇上挂心。”
宁国公这是什么意思?京兆尹诧异地抬起头来,听宁国公的意思,这是要保下宁华阳?
吴氏也不可置信地看着依旧躺着的宁国公,惊道:“老爷你疯了不成!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想护着他!?”
这一幕让屋子里的人都差异非常,就连宁华阳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从小到大,宁国公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威严的,说一不二的严父形象,不光对他严苛,在他的嫡子去世之前,他对嫡子同样严苛,哪怕有一丁点的错处,就会被家法伺候,怎的今日宁国公会忽然变得如此宽宏大量,知道自己犯下了这样滔天大错,还要原谅自己?
宁国公看了吴氏一眼,放轻了语气道:“华阳他终究是我的儿子。”
“荒唐,你将他当儿子,他可曾将你当过父亲?”吴氏满脸荒谬地望着宁国公,“我瞧着老爷你当真是被毒药给折腾糊涂了,老爷你便安心休息,家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理便成!”
吴氏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借着这次机会彻底铲除掉宁华阳,一为报仇,二为不能再让他动摇到自己亲孙子宁仲坤的地位,哪知宁国公却忽然扯住吴氏的肩膀,竟然撑着身子坐起来,怒道:“你便连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原本还病歪歪的宁国公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中气十足的话,立刻便将吴氏震住了,不过宁国公好似也用完了力气,吼完之后便重新躺了下去,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里也开始充起了血丝。
“华阳这孩子……从小便吃了很多苦,那时我一心一意都扑在教导正桓身上,冷落了他许多年,他会对我心生怨怼也是寻常。”
听见宁国公忽然提起他们的嫡子,吴氏也是一愣,不过很快就道:“嫡庶尊卑有别,正桓身为嫡子,身份自然要比宁华阳贵重许多,得父亲重视再合理不过,难道庶子还能因为这个理由,而妒忌嫡兄,憎恨父亲不成,如今犯下大错,竟然要父亲来赎罪,当真是笑话!”
“夫人……”宁国公听见吴氏的话,眼睛瞪得更大了,近乎是咬着牙在说话,“二十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屋子里瞧着这出闹剧的人,听见宁国公忽然提到二十年前,个个都是一头雾水,莫非有什么陈年往事,是同今日之事相关不成,可吴氏听见这句话后,略微想了想,脸色也跟着变了,半晌说不出话。
“那晚感觉到自己是服了毒药之后,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想起当年的事情了。”宁国公幽幽道:“同样是一碗被下了砒霜的甜汤,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这是我欠下的债,报应不爽,应该的……”
京兆尹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莫名其妙想起一桩二十多年前与宁国公府有关的旧闻。
那时他还未曾坐上京兆尹的位置,只是当时在位京兆尹身边的副官,那时在位的京兆尹虽然年纪不大,身体也硬朗,离告老还乡还有好一段时日,可是忽然有一天,那人毫无任何征兆,莫名其妙辞官求去,并且在离开之前,扶持他坐上了京兆尹的位置。
对于自己的长官为何会突然辞官,京兆尹也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在接任官位之后,暗地里查探了一番,隐约发现似乎是和宁国公的更迭有关。当时时逢上代宁国公身故,因未立世子,国公爷的两个儿子争得不可开交,偏偏在这个时候,大少爷忽然莫名身亡,于是国公的爵位便落到了二少爷,也就是现如今的宁国公头上。
当时宁家大少爷的死因是前代京兆尹负责调查的,调查结果也很简单,气急攻心,抑郁而亡,只是现任京兆尹在悄然查探下,根据前代留下的线索和卷宗,忽然发现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同时民间也在盛传宁家大少并非是气急攻心而亡,而是被人下毒,只是因不是京兆尹的管辖事物所在,何况宁二少也已经承袭了宁国公的爵位,他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重新将那些卷宗归档,没有再继续查探。
如今宁国公与吴氏的对话,倒恰到好处地勾起京兆尹的回忆来,一时他惊骇莫名,莫非当初的传言竟然是真的,宁国公是毒害了自己的兄长才谋求到了权位,所以现在他被自己的亲儿子下了毒,不光没暴跳如雷,反而说出了“报应不爽”之类的话,至于自己的前任,想必也是因为查探到了真相,却不愿意蹚这趟浑水,才会突然辞官的吧。
这猜测实在是让京兆尹震惊不已,他又悄悄抬起头看了看宁国公夫妇的脸色,抿了抿嘴角,这些陈年旧事也不是他可以多管的,为自身计,现下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老爷,你……”吴氏和宁国公多年夫妻,自然知道他话背后是什么意思,忽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宁华阳不知道宁国公夫妇在打什么哑谜,但是他却从中嗅到了一线生机,忙磕头如捣蒜,声泪俱下道:“父亲,孩儿知错,孩儿当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请父亲母亲能给孩儿一个赎罪的机会,孩儿一定痛改前非,绝不会再犯糊涂!”在装蒜和演戏这条路上,宁华阳当真已是炉火纯青,这番话不光说得陈恳,头磕得也是毫不留情,额头砰砰砰地撞在地板上,很快就变得青紫一片。
“不成!”吴氏用力摇头,宁国公心软,因为宁华阳是他的儿子,从前也过于冷落了他,可吴氏和宁华阳半点关系都没有,想着自己在尼姑庵里受得那份屈辱,她活了大半辈子,哪里受过这等闲气,即便不能要了宁华阳的小命,也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便在这时,外边忽然闯进来了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人,声泪俱下的扑在地上哭喊道:“祖父祖母,你们要为我父亲做主啊!”
“坤儿!?”吴氏惊异地看着宁仲坤,之前宁仲坤不知悄悄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现下却又突然出现,而且满脸泪水,扯着嗓子对吴氏叫到:“祖母,父亲不是意外身故的,他是被人给害了呀!”
“你说什么!”吴氏震惊地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道:“坤儿,你再说一遍!?”
宁国公也因为太过惊讶,再度用力从床上撑起了身子,瞪着宁仲坤,“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父亲不是同你娘乘马车外出时马儿受惊,坠了崖吗,怎么能说是被人给害了!?”
“祖父,我有证据,你看这个!”宁仲坤一面说,一面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白玉圭来,指着宁华阳道:“此物,是我方才从叔父卧房里找出来的!”
“噗!”宁国公瞧见那块白玉圭,原本得知是宁华阳下毒害他都还未曾过于激动的他,竟然一时气急攻心,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老爷!”吴氏尖叫一声,忙上将他的身子扶住,同时许太医也匆忙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塞参片,忙活了半天,才让宁国公缓过气来,在回过神的一刹那,宁国公用力将挡着自己的吴氏扒拉开,一面喘气,一面指着宁华阳道:“此物……此物怎的会在你手里!”
宁华阳已然傻了,他的卧房平日里都与两个贴身的心腹看守,旁人根本进不去,他才能有恃无恐地将这白玉圭收在屋子里,宁仲坤怎么会知道这秘密,又是如何进入他屋子将此物翻出来的!
如同武将有虎符令牌一样,这白玉圭虽然看上去不起眼,却是身份的象征,由皇帝御赐给一等公爵的专有之物,整个大周只有三块,分别为宁国公,孟国公,景国公持有,代代传承,以示皇恩浩荡,无上荣光。宁国公手中的这块,在他当初向皇帝请旨,册封嫡子宁正桓为世子的时候,就一并交予了宁正桓,宁正桓也很是郑重地每日都随身带着,只可惜,宁正桓夫妇的马车坠毁山林双双殒命后,这白玉圭便不知所踪,宁国公也曾亲自出城,到事发地寻找过几次,皆一无所获,只当是随着宁正桓一同坠崖遗失,被过路的山民或者野兽捡走了,可如今,这白玉圭居然好端端的被宁仲坤拿了出来,如何能叫宁国公不震惊。
宁仲坤又上前两步,将那白玉圭交到宁国公手里,在手指碰到暖玉的一刹那,宁国公眼泪立刻就出来了,这东西从前便是他,他如何能不认得,正是自己交给自己嫡子的那块白玉圭,玉圭失而复得,自然叫宁国公想起了他的嫡子,再度勾起他的丧子之痛,怎么能不悲从中来。
“我的桓儿啊!”吴氏瞧见那白玉圭,哭叫一声,双眼一番,竟然就这么晕在了床边上。
“你说!”宁国公捏着白玉圭的手指不断颤抖着,哑着声音对宁华阳喝道:“这东西为何会在你手里!?”
“父亲……我,我也不知道,这白玉圭分明是大哥之物,我也有许多年未曾见了,仲坤不知从何处得来,竟然要拿着这个来诬陷于我!”关键时刻,宁华阳又绷着脸皮为自己分辨起来,他之所以会收着这块白玉圭,不外乎也是对于权力的渴望,每天晚上在睡觉之前,拿出这一等公爵的象征摸上一摸,他便能睡得很好。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承认,不说别的,光是私藏了嫡子才能拥有的东西这么久而不明白告知,这动机本就十分惹人怀疑了,如果他承认这东西的确被他收在房间里,那他不死都得脱层皮。
尤其是在眼下宁国公都打算对自己下毒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当儿,绝对不能在这般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知道了!”宁华阳失声道:“此物定然是之前大哥留给了仲坤,仲坤你何以现在又要翻出来诬陷我!”
“叔父,你为了得到世子之位,设计害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如今事情败露,还好意思说得出来是别人诬陷?”宁仲坤在宁华阳房间里发现这玉圭的时候就已经气红了眼睛,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恐怕他早就扑上去找宁华阳拼命了。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诬陷,赤裸裸的诬陷!仲坤,这白玉圭你从哪里找出来的暂且不说,可光凭着这东西,你便想要往我身上扣帽子,实在是太荒唐了!”宁华阳义正词严道:“我这一生最崇敬的人便是大哥,自小与大哥感情也极好,又如何能做出害人之事,无凭无据,修要血口喷人!”
谁知宁华阳话音一落,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子声音:“我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