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女声甜,一下就吸引了萧禹的注意力,他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见这小姑娘虽姿容秀美,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但身上穿着的乃是朴实无华的葛布衣裳,头上手上都别无装饰,心中也是暗自咋舌:宋家家教,果然严格。
此时此刻能在楼后,又被这女童唤作爹爹的,当然不会是第二个人了。不过宜阳先生宋诩的形象,却也和一般人心目中的饱学名儒差得有些远。
通常来说,镇日伏案的教书先生,总是形容清瘦的居多,可宋先生虽然已经近了知天命之年,却依然肩是肩、背是背,站在那里线条分明、有棱有角,周身迫出的气势渊渟岳峙、岩岩如松,要不是萧传中立刻态度恭敬地上前问好,萧禹几乎要疑心自己是太过想当然,把书院的武学教授,当作了宋先生。
“哦,是玄冈啊。”宋先生一旦开口说话,给人的迫力立时减少许多,反而随着他温雅的谈吐,令萧禹升起如沐春风之感,“听闻城中议论,你要后日方至,原来却是误传。”
他一面说,一面上前亲自扶起萧传中,又道,“来,孩儿们,向师兄问好。”
那三四名少年本来正在射柳,见有人来,早放下弓箭,解了挽好的袖子,静静站在一边,听闻长辈说话,都上前向萧传中问候,萧传中笑道,“三哥我是认识的,这两位小公子哪位是四哥,哪位是五哥啊?”
宋家人长相都还算不错,女童美貌,这几位小哥儿也都平头正脸,更兼举止雅重,多添了几分气质,听闻萧传中问,一人上前一步,“四哥宋檗见过师兄。”
“五哥宋枈见过师兄。”最幼的少年也笑着举手问好,宋先生目注身侧小女儿,那女童亦上前一步,规矩问好道,“宋三娘见过师兄。”
她虽是姑娘家,但面对生人也毫不怯场,礼仪完美无缺,尽显书香风范,透着那么的稳重淡雅,叫人见了便要心生敬意,只是萧禹刚才眼见她赖在父亲身边撒娇放赖,此时便没被骗倒,反而心中暗笑:还以为宋家都是神仙中人,原来私下也还是和家里那些姐姐妹妹们一个样。
当时风俗,女子要到十五岁后才需严格避讳,即使如此,平常家中有客来访,若是父母都出门去了,没个能主事的,闺中女子出面待客也很常见,更何况萧传中是宋先生多年的弟子,那便更加不必忌讳了,因此这般相见,萧传中也不以为意,和宋三娘见了礼,又侧身把萧禹引荐上前,“这是我家从弟萧禹,也是久仰先生大名,欲入书院求学,今次我西来就任,便跟我一道来了。”
萧禹知机上前,恭敬给宋先生行了礼,报了出身序齿,只觉宋先生的眼神落到身上,有如实质,更仿佛有种异样的穿透力,能直视心底,看穿他的许多秘密。——不过,好在宋先生也就看了几眼,便也上前温和笑着,将他扶了起来。
“年纪小小便有意向学,自是好事……”他勉励了几句,又说,“今日天晚无事,带了几个孩子来松散筋骨,萧禹你无事也和三哥他们一道耍耍。”
萧传中晚饭当口还要过来,明显是有事找宋先生商量,是以宋先生直接安排几兄弟陪客,萧禹并不诧异,宋家三兄弟也未多问,三哥宋栗上前笑道,“来,三十四兄,我们射箭去——你可学过?”
“这我倒是学过。”萧禹好奇地瞥了从兄一眼,见他和宋先生先后进了小楼,便收摄心神,“不过学艺也是不精,我看几位师兄都很有架势……”
宋栗今年也就十五六岁,和萧禹年纪相当,没几句话就混熟了,他大大方方地举弓发了几根箭,摇头道,“我们也不行,都是瞎凑热闹,先生说我们没有长成,不能过分拉弓,免得伤了筋骨,反而长不高了。”
说着,便把弓箭递给萧禹,笑道,“三十四兄试试。”
萧禹听他所说,也是暗中点头:只这一句话,就可见宜阳书院的确有许多真才实学之士,这个道理,胡三叔也一般教导过他,这位健仆曾在禁军服役,见识自然远胜凡间武馆,不料远在宜阳,还有人明白这一层道理。
也因为年纪未到,萧禹也不把弓拉满,他眯着眼略作瞄准,手一松,一枚箭离弦而出,夺地一声定入靶中,虽然没中靶心,但好歹也射中了靶子。
宋栗欣然一笑,当下便和他轮流射了几箭,又把弓箭递给弟弟们,几人欢声笑语,气氛十分和睦,无形间倒是把站在一边的宋三娘落了单。
萧禹为人周到,偶然一眼瞥见宋三娘孤零零站在一边,心中便是略觉不妥,果然再定睛一看,便见到宋三娘偷偷地瞪了他一眼,林檎果般的小脸蛋气得鼓鼓的,瞧着颇有几分可爱,让他想到了家里的几个小妹妹。
他是精灵人物,随意一想,就知道宋三娘的为难处:她必定是很想射箭,方才才会那样央求父亲,幼女受宠,想来父亲不在了,转向哥哥们撒娇的话,让她射一箭的可能不小。偏生有他这个客人在这里,宋三娘碍于教养颜面,又不能随意出声,心里哪能不气急呢?只怕现在心里已经把他给埋怨上了吧,才会瞪来那么一眼。
也不是要和个小女儿计较,不过萧禹平白被人瞪了一眼,也有些冤枉,他想了想,手在弓头漫不经意地拂过,借着衣袖的遮掩拧了几把,又随随便便地把弓递给宋栗,说道,“三哥,此时反正也没外人,我见三娘刚才也是跃跃欲试,何不让她也射一箭?”
宋栗闻言,倒有些为难,偏头看了看妹妹,三娘也不失时机,忙对他做出央求之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来仿佛一头小狗儿一般惹人怜爱。宋栗叹了口气,便道,“也罢,天色也晚了,你来试一试,便该回去啦。”
宋三娘用力点了点头,又转向萧禹,对他感激地一笑,她刚才生气时两颊鼓起,好似两个果子塞在腮帮子里,现在展颜一笑,又像是花儿一样漂亮可爱,萧禹心中暗忖道:“这姑娘恰好和太子年岁相近,若是生在萧家、曹家、高家,指不定都能嫁给太子。”
他退到一边,让宋栗把弓箭交给三娘,宋栗显然十分疼爱这个妹妹,一边为她纠正姿势,一边说道,“粤娘,你可别使大劲……”
正说着,宋三娘忽然扭头瞥了萧禹一眼,脸颊红彤彤的,颇有些不好意思,附耳对宋栗说了几句,宋栗啊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变,续道,“不然怕要跌倒呢,三妹。”
萧禹在心底哈了一声,心想,“这小姑娘讲究真多,乳名被人听去了,还不好意思呢。其实我又不会大肆传扬,这又有什么关系。”
宋粤娘显然不是第一次射箭,听哥哥说过了,点了点头,便拉开弓箭,侧身眯眼瞄准,神色也严肃凛冽起来,瞧着颇为像样。宋檗、宋枈都笑着为她加油,萧禹看她有模有样,也有些期待——若是宋家这第三个姑娘别辟蹊径,擅长武艺,日后传出去想来又是一段美谈。当然了,他现在期待的事情,和旁人又有些不一样
正寻思间,宋粤娘手一松,长箭在空中划过,却是一路朝着右边去了,斜斜地射入草丛中,别说射中靶子了,根本方位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栗还未如何,萧禹看宋粤娘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就先笑了一声。宋檗、宋枈被他带动着,也笑了起来,宋栗亦没忍住,笑了几声,才上前问道,“还好吧?可有拉伤了肩膀?”
宋粤娘的双颊又被塞入了两个圆果子,高高地鼓了起来,她摇了摇头,把弓箭往哥哥手上一塞,哼地一声,仰起头道,“我回去了!二姐、四妹还等着呢,我会同娘说,你们今晚不回家用饭。”
她毕竟是名儒之女,虽然气恼,却依然规矩过来和萧禹话别,“三十四哥,我先告退了。”
萧禹只觉得她的一双眼里不断飞出小刀子来射他,显然对于刚才那一声笑很是介意,可偏偏她越如此,他就越是想起刚才宋粤娘瞠目结舌的样子,越是想笑,只好勉强忍住,咳嗽了一声,“三娘慢走。”
他勉强压抑着的笑意,定然是漏到了眼睛里,因为宋粤娘看来越发生气,只是不便发作,她行了一礼,便往另一条僻静小路走去。宋栗对宋檗道,“天晚了,四弟你送妹妹回去。”
宋枈已经接过弓箭欲要发射,宋栗又去指导他,萧禹也在一旁帮忙,偶然间抬头一看,却又见到宋粤娘乘宋檗不注意,回头瞪他。
两人眼神相遇,宋粤娘忽然冲他扮了个鬼脸,萧禹不由吃了一惊,只好呆呆地望着她。宋粤娘见他被吓着了,这才满意地转过头去,走得远了。
第5章 说亲
其实,宋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那么大胆,扮过鬼脸走了好久,她心里还怦怦跳呢:要是那萧禹随口就向三哥告了状,回头三哥再和祖母、母亲说了,她可没好果子吃。
宋家担着偌大的名头,也并非毫无来由,平素教子教女最是严格。似今日想要射箭,其实已是不该,只是宋竹仗着父亲宠纵所以才敢撒娇。她今年十二岁,已经不全算孩子了,那没形象的样子被外人看去,已是不对,好容易爹进去以后,她也该早点回来叫姐妹们一道回家才对,却因为太想射箭,不但多留了一会,而且居然还被萧禹看出来了,又还被他作弄,最后更是扮了鬼脸……
怎么就这么贪玩呢!她有些痛心疾首,在那自我检讨:要是萧禹有个什么姐姐妹妹,在书院里读书,回头当新鲜事和姐妹们说了,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眼下好歹还装着的那点稳重大方的名声,毕竟是得来不易,就因为一个鬼脸,说不定就泡汤了!
不过,怎么说那也是萧师兄的从弟,也许不会乱嚼舌根,而且说来,萧家好像也没有女儿在书院里读书……
可这人和稳重的萧师兄不一样,一看就挺调皮捣蛋的……
一路翻过山,宋竹的心情就是一路变换,连话都没怎么说,宋檗把她送到女学门口,便掉头回去了,这里虽然已经没有女学生了,但他依然老成持重,不愿轻易进去。
宋苡、宋艾都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宋竹进来说了下父亲有事,三兄弟也要陪客,姐妹们便从后山门出去,一道上了青布驴车,由老家人赶着车,慢慢地回了家中,各自洗手换衣,又去给老夫人请安。
“今晚爹怕是不回来了。”宋竹告知老夫人身边的母亲,“萧师兄——就是要上任咱们宜阳知县的那位,傍晚来拜见爹。”
小张氏的眉头飞快地一拧,又松开了,她若无其事地说,“哦?倒是来得安静,街坊里传说,他要明后日方来呢。”
对于这件事的议论就到此为止了,女眷不问外事,宋家女眷虽然读书识字,甚至有治学的,但对官场上的事情却从来都不多管多问。
宋竹也觉得新任父母官在饭点来拜访有些古怪,她早上刚吃了萧师兄送来的樱桃,心里对他挺有好感的,便没把他往‘有意来蹭饭’的方向去想,只料着他是有事来和父亲商量。不过这些大人的事,她也不去多想,吃过饭就回去读书了,最近学堂里说《中庸》、读《诗经》,她还在自己看些声韵的书,免得下半年开课时自己手忙脚乱,别看每天早上都有些赖床,那是因为宋竹自己给自己加功课,每每都是要学到挺晚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