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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珚还真是不知道宋竹已经进了东京,他现在牵挂的,还是有一年半未见的恩师宋先生:虽然身在宫里,但并不意味着陈珚能够很方便地左右朝局,起码请宋先生入宫担任教授的事,就不是他能决定的。如今边疆硝烟又起,如果战事不顺,那么宫中对于朝局的稳定的需求便要压倒一切,在这种情况下,官家肯定不会再给姜相公施加压力,怎么都要等两边的战事告一段落再说。如此一来,宋先生入宫的时间,也就遥遥无期了。
还好,这几日因为朝事繁忙,宰执们也不再入宫给他们上课,陈珚心念一转,也就安慰自己:总算是把宋先生给弄进京城来了,即使一时进不得宫,能在京中讲学也是好的,最起码扩大一下影响,也不要让南党就这样一手遮天了。
说来也巧——又或者也不算巧,仅仅是宋先生进宫十日以后,陈珚就找到了一个出宫的机会。
他平日都住在宫中燕楼,难得有机会出去探亲,多是父母进宫前来探望,次数也并不太多,不过眼下毕竟还没有正式过继,父母的生辰,肯定是要出宫去拜望贺喜一番的。虽说现在有战事,福王府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办生日宴,但圣人照旧是给陈珚放了三日的假,让他回福王府居住。陈珚第一日好生和父母兄弟们联络了一下感情,第二日便是起了个大早,特地换了一身朴素的衣裳,随身只带了两个仆从,往小王龙图府上去拜见老师:这个机会十分难得,绝对不可错过,否则他深居宫中,根本无法和外界联系,即使能传递信息,也只是只言片语,哪里比得上面对面恳谈、商议来得直接?
谁知,到了小王龙图府上一问,小王龙图是早入宫议事去了,宋先生居然也不在,一大早就去了集贤院中有事。那司阍道,“如今家里只有先生膝下三娘子,公子可要求见?”
陈珚当然不可能以真实身份上门,他扮的是宋先生的远房亲戚。是以司阍才会有此一问——如今的风俗,若是有亲近客人来访,家里男丁都外出了,即使是未嫁女儿,也可以在仆从伴随下大大方方地出面待客。他是宋家亲戚,王家司阍自然不敢代宋三娘回绝他见面的请求,因此要来问陈珚的意思。
陈珚听了,不由微微一怔,只觉得心是猛跳了一下:“怎么……她为什么也上了京城?”
他顿时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要问:粤娘怎么跑到京城来了?难道是来京城嫁人的?可,不该啊,他怎么没听说她定亲了……
凡是能当司阍的,都是惯看人脸色之辈,那司阍虽然没得陈珚的准话,但已经是手一摆,遣了门丁往内报信,自己这里端出好茶来请陈珚用。陈珚又哪里喝得下去?手里心不在焉地合着茶盖,面上还要强作无事,和那司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那门丁一去就是半日,半日后方才回来说道,“回萧公子,三娘说:多谢您想着,上门来见。她很代先生领您的情,只是男女有别,不便相见。先生应该午后就回来了,您若是得闲,那时候再来吧。”
陈珚点了点头,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想道,“是了……她自然是不会见我的,唉,如是我没用萧禹这个化名……”
他又暗自摇了摇头,低斥自己:“陈七,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还希望见她不成?一个小姑娘,你也这么牵肠挂肚的,你敢是疯了不成?”
他也是自制力过人,一旦立定决心,便立刻摒除杂念,不去想宋三娘,而是露出笑容,谢过司阍,又令伴当打发了赏钱,便带了人往街市上游荡过去,真个打算等午饭后再过来寻宋先生。
不过,他现在自然是不能再去瓦子里玩耍了,又不耐烦逛街,其实能去的地方也不多,在马上游逛了几圈,陈珚终究是耐不住性子,拉过他素来最信用的一个仆从低声吩咐了几句,看着他如飞去远了,这才直起腰来,继续漫不经心地浏览街景。
在他不耐的等待下,时间仿佛走得特别慢些,陈珚只觉得天都要黑了,终于把那仆从盼了回来,“回禀衙内,倒是未听说宋娘子是进京发嫁来的,小人问了周围这一圈街坊门子,都说当日进府时,一行人是骑马进来的,连装运行李、钱箱的大车都没有。众人都还说,不知是哪来的寒素亲戚投靠小王龙图,后来知道是宜阳先生,这才是肃然起敬。”
陈珚心里没来由就是一宽,只是回过头来一想,又觉得这也未必就能作数,“也许是人先来了,嫁妆还在后头呢……”
正这样想着,耳中又听那仆从道,“不过,小人和王家对门的闲汉搭讪时,倒是听说了一些传言——据说是小王龙图身边的书童无意说漏嘴的,说是小王龙图的族弟王城,和三娘正在议亲,十停已经是成了九停了。是以现在合府上下,对三娘又格外不同了些。”
陈珚是见过这王城的,他在关西颇有战功,又是几场战役的主将,因此得蒙官家召见,当时他也侍立在官家身边,因此两人见了还不止一次。他对这王城也是印象深刻,暗赞王家人才济济,这个王城日后的成就,只怕未必会比小王龙图差。听了这话,他心底先是一惊,后来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一向告诉自己,对宋竹就像是对姐妹一般喜欢,之前干涉宋竹婚事,也是不希望自己当作妹妹一般的小姑娘,嫁入周家那关系错综复杂的所在,现在得知她要和王城这样……这样连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人说亲,陈珚心里,勉勉强强也只能承认,“这……王城也算是个人才,勉强还能配得上三娘。”
话虽如此,可……
陈珚低眸寻思了半日,方才涩然一笑,道,“哦?那倒是要恭喜他们了。”
“事尚未成呢,”那仆役察言观色地说道,“自古说亲都是要大媒的,小王龙图进京以来,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若是那王衙内匆匆返回关西前线,只怕……”
“胡说什么呢!”陈珚顿时变了脸,喝了那仆役一句,“别人家的事,你这么关心做什么?多事!”
囫囵发作了这仆从一通,他又坐在桌前沉思了片刻,方才是慢慢地换了心事,问小二又要了几盘菜来,一边吃,一边等着午后再去王家,拜见宋先生。
第69章 进言
自从去岁陈珚匆匆离开书院以后,师徒两人便再没有相见,陈珚一向把宋先生视为良师,更觉得宜阳书院是有生以来所住过最为单纯的地方,就仿佛是桃花源一般令人怀想不迭,因此虽然心里牵挂宋竹婚事,但和宋先生相见的念头,也是极为迫切的。
好容易等到午后,过去问了一问,知道宋先生回来了。陈珚立刻收拾衣冠,跟随仆役进了客院,见到宋先生,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行了对师长的大礼,同时口中称罪道,“学生欺瞒先生有年,今日特来请罪。”
他料知以宋先生的性子,必定不会和他计较,果然,宋先生欣然一笑,亲手把他扶了起来,口中亦是说道,“何必如此?你也是奉命行事。我早就和玄冈说了,此事不由你们做主,何罪之有?”
陈珚听他这一说,知道先生是为了宽慰他,让他明白,萧传中和他的师徒情谊一如往昔,大可安心。他心下感激得很,想到姜相公一贯对他的态度,心中倒是不禁一酸,低声道,“终究是天命差了一着,学生在书院中时,只想着将来和先生道明实情时,总是极为憧憬喜悦,不料今日,就是对先生流露出些许亲近,都要仔细斟酌,在官家跟前,更是不得不说了许多违心的话……”
如果贤明太子的身子还能撑得住,那么等到他登基或是成亲以后,以他亲近宜阳书院的表态,宜阳书院顿时就能迎来一飞冲天的好日子,到那时候陈珚再揭开身份,正式拜师,不可以说不是美事。而现在么,陈珚还算不算宋先生的弟子都不好说了,起码明面上是不能再对书院过分亲近,怎么都要把南学和宋学这碗水端平。他急于来找宋先生,其实也有预先说明,不使宋先生产生误会的用意。
宋先生也没有让他失望,陈珚只说了这一句话,他便道,“顺天应人,七殿——”
陈珚立刻说,“先生直呼其名便可。”
“七哥,”宋先生到底是选择了较为稳妥的说法,“顺天应人,这个顺字是最要紧的,你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出什么事,先生都能理解。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陈珚心中一暖,低声道,“弟子明白,多谢先生体谅。”
他又给宋先生行了一礼,方才应邀坐下,宋先生道,“时间有限,你处境又极险恶,也不必弯弯绕绕了,你且直说,如今你需要先生如何助你?”
宋先生一直以来都给陈珚魏晋风流,当然不是说他弱不胜衣,事实上宋先生允文允武,身体一直都还是挺不错的。——只是他在宜阳书院,很少流露出热心权谋的倾向,再加上他本来就是天下大家,架子够高,难免给人以文采风流、光明磊落、不屑心机的感觉,是以他出力把宋先生弄上京,心里也是很忐忑的。没想到,宋先生一开口,倒是直奔主题,大有比他更出色当行的意思,陈珚都是微微眩晕了一下,才为宋先生介绍道,“宫中事,外人无由得知,就连往外传递消息,也是有所不便。因此学生在宫中,难以和先生联系,相信外臣也很难知道官家的心思。”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直说了,“虽然姜相公屡屡为难学生,但以学生所见,官家的心思,还是更倾向我一些。只是一来,我和四哥年纪都还小,二来,四哥血缘近,三来,官家一直担心贤明太子登基后,会转而支持宋学,把南学的改革诸法全都废除。只是因为贤明太子乃是亲子,官家即使不满,也无可奈何。而如今……”
他没有说完,宋先生已颔首道,“七哥你尽管便宜行事,许多事,你我师徒之间有个默契便足够了,不必在乎外界的说法,也不必担心我的看法。”
陈珚又松了口气,他试探着道,“王师兄那里——”
宋先生笑道,“全凭你一言决之。”
如果所有宋学、宋党成员,都知道陈珚要和南学虚与委蛇,那么这虚与委蛇的策略也就一点用都没有了。所以陈珚心里,能够知道他打算的人,除了宋先生以外,其实就信任来说是只有远在宜阳的萧传中的。然而,现在的局势又促使他不能不把小王龙图给包括到这个计划中来——如果他去年没有带话给周霁,说不定早就正式入继宫中了,就是因为去年的那么一个口信,周家到现在还没有铁了心站到陈珚这边,导致太后对这件事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毕竟,虽然身为宗室,太后是十分反感南党、南学的,但在亲孙子和堂孙子之间,她老人家的态度却未必就会受政治立场影响了。
陈珚自己的婚事需要官家做主,而官家也未必会把周家女说给陈珚,更有可能是采选别的名门之后,毕竟国朝对于外戚的地位,一直都还是很注重提防的。周霁和宋竹的婚事又被自己给搅黄了,宋家那个四娘又小得很……虽说因为刚才听说的消息,陈珚现在对王家一门都有点怪怪的情绪,却仍是强行按捺了下来,理智地道,“王师兄和我虽然没有私下倾谈——也不便如此,但我素来是很佩服师兄的……”
这就等于是把宋先生、他和小王龙图圈定成了一个小小的秘党,这秘党将会为了陈珚继位而做出部署,在许许多多其他羽翼的帮助下,向着东宫的位置发起进攻。而陈珚将来登基以后,自然也要对宋先生和小王龙图做出相应的回报,当然,这里面的道理,那就不必说得那么明了。
虽然和先生议论此事有些不好意思,但小王龙图如今手握兵权,陈珚的确不便在私下和他相见,因此他也只能告诉宋先生,“太后对于此事,还有些犹豫难决……”
把一些方便不方便交代的事情,都交代给宋先生以后,陈珚也不敢多加逗留,唯恐自己正事说完了,一个口滑,又问起宋粤娘的婚事。——虽然是为了宋粤娘好,但当年介入此事,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他在宋先生跟前,没来由就多了几分心虚。见天色不早,也就起身告辞。
回了福王府以后,他母亲又少不得埋怨陈珚一出门就是整日,倒是他父亲道,“孩子大了,自然有分寸,有主意,你也不要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