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宫的整个后殿付之一炬,已经是不能住人了,只是时间仓促之下,姜皇后也还没来得及安排她们移居别宫,所以这一晚赵贤妃就直接让临安公主睡在了她那儿。
母女两个回了寝殿。
赵贤妃吩咐宫婢们准备女儿的衣物首饰,又另外安排了人铺床、打洗澡水,等忙碌了一通转回来,就见临安公主无精打采的坐在外间的美人榻上发呆。
她走过去,挨着女儿坐下,握了临安公主的手上下检查她身上:“怎么了?可是那会儿在火场里伤着哪里了?有哪里不舒服的快跟母妃说,我叫太医来给你瞧。”
“我没伤着哪儿,就是……”临安公主抬起眼睛看她,神色略显悲戚,犹豫之下,还是避开了她,起身走到一边之后才有些烦躁的说道:“母妃你今天这么着急在父皇面前替我请婚,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赵贤妃一听她这嗔怪的语气,还哪有不明白的,当即也不急了,端起旁边桌上她没动过的茶慢慢喝了一口,然后才道:“怎么,你是没看上那个武世子么?”
临安公主跟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蹭的就转过身来,满脸通红的直跺脚:“母妃,您说什么呢?”
女儿家的名节重要,婚嫁的事是不适合拿来开玩笑的。
这个分寸赵贤妃是有的,便不再打趣,敛了神色冷冷说道:“我是说你庆阳姑姑那两母女保不齐也正关起门来想好事呢。”
临安公主本来就是害羞,才不想听自己的母妃打趣自己的,此时闻言,便是蓦然一惊。
她张了张嘴,有些犹豫不定。
赵贤妃道:“黎薰儿那丫头可不是个讲究的,今天当着咱们大伙儿的面她就敢跳脱到武世子跟前去搭讪,这意思你看不明白?”
临安公主今夜深受打击,那时候都还惊魂未定呢,确实是没有注意旁人。
此时被赵贤妃略一提点,她心中便突增几分紧迫感:“母妃你是说薰儿她也……”
赵贤妃点头,目光有点冷,“母妃知道你懂规矩,你矜持,可撞上黎薰儿那么个东西……她可是随你姑母得很,不知道礼义廉耻怎么写的,一旦被她捷足先登了,错过了可就没机会了。”
临安公主揪着自己的手指,已经有些慌乱了起来。
赵贤妃拉着她重新坐下,正视她双目道:“你就说吧,定远侯府的那位世子你到底喜不喜欢?”
也不是赵贤妃有多肤浅执着,而实在是京城名门子弟之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多,那些个高门子弟,一个个平时看着人五人六彬彬有礼的,实际上是个什么货色,不扒开了他们的肚子看看谁也不知道,好不容易遇到武青林这么个人品好有担当的,不替女儿抓牢总觉得不甘心。
临安公主生平接触到的男人有限,再加上被武青林英雄救美,自然也是心仪的,这时候也顾不得矜持,只是疑虑,“可是父皇不是说……”
“我的傻女儿!”赵贤妃闻言,就直接笑了,握了握她的手道:“你父皇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家怎么想。”
临安公主不解。
赵贤妃道:“你父皇说不同意,难道我就算了吗?就算太子要娶武家的女儿也不耽误咱们什么,你父皇不过就是不想给武家的恩宠太过,可是送上门的恩典,武家人又不傻,难道还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么?只要武家的人同意,这门婚事就能成!武世子今天为了救你,不是挂了彩么?明儿个一早我就差个太医过去给他治伤,这样的恩典,武家老夫人随后肯定要过来谢恩的,到时候我就探探她的口风,直接先跟武家老夫人在私底下把事情给定下来,到时候木已成舟,你父皇就算不愿意也得点头了。”
这样谋算自己的婚事,临安公主原是有些不屑也有些不齿的。
可如果她母妃的推论属实,黎薰儿也在虎视眈眈的盯着武家世子呢,那现在这一步就势在必行了。
“嗯!”稍稍克服了一下心理障碍,临安公主坚定的点点头,“我都听母妃的!”
“你就等着母妃帮你安排就是!”赵贤妃摸摸女儿的脸,又端起旁边桌上的茶汤喝了一口。
临安公主脑中不断回想着武青林的言谈举止,一开始她受惊过度,也没工夫细品,如今也是越想就越是觉得那男人英俊又神勇,想着就觉得胸口滚烫,心跳加速。
如果能嫁给他……
认真的思忖过后,她确定,自己其实是十分愿意甚至是欢喜的。
想到火场里遇险得他相救的那一幕,就不可避免的又想到黎薰儿,临安公主还是忧虑不已,忍不住又去扯赵贤妃的袖子:“可是母妃,如果薰儿和庆阳姑姑也有此意,咱们在宫里,行事多少不如她们便利,万一让她们抢占了先机……”
“那她们还真占不着这个先机了!”赵贤妃呷一口茶,笑得颇为志得意满,“你忘了,刚刚在御书房里我已经当面跟你父皇提过你的事了,虽然他没答应,但这桩婚事到底也是我先提的,他都没没把武青林指给你……庆阳一向要强,她为了让黎薰儿嫁得体面,必然也是会向你父皇当面请旨赐婚的,你父皇都没有答应你,如果反而应了她,那不等于是抢了自己女儿的婚事给外甥女吗?他总得顾着你和我的面子,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的。所以如果换成是别人,在这时候我还担心她们会捷足先登,可是在你庆阳姑姑这里,这个先机我们已经占了,黎薰儿那丫头抢不得你的。”
皇帝对自己的子女们的确还是比较护短和宠爱的,赵贤妃的这一番分析,临安公主深以为然,也就放下了心来。
旁边的偏殿都没收拾,晚间母女两个同榻而眠,赵贤妃很快入睡,临安公主脑子里却一直浮现武青林的样子,有她惊恐无助时他突然披了一身火光冲进火场的,有他站在姜皇后面前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越想就越是觉得心中雀跃欢喜,翻来覆去整夜未能入眠。
而与她同样一夜未能入眠的还有霍芸婳。
霍文山急怒攻心,在马车上就吐血昏了过去。
霍芸婳唯恐他死在自己面前,当场就吓傻了,好在霍文山做太傅以后为了进出宫方便就重新置办了宅子,霍府离着皇宫不算太远,她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府去,又第一时间就让门房去请大夫。
霍常宇提前骑马走了却没回府,霍芸好坐的轿子走得稍微慢了些。
彼时霍文山还瘫在车上,霍芸婳也不敢贸然挪动,只能叫人去请管家。
管家过来看了,又叫人去抬软轿出来。
霍芸婳脸上被赵贤妃踹过之后,别的皮外伤都还好,可是鼻梁那里钻心似的已经疼了一晚上了,她又怒又累,既然霍文山已经有人接手了,她就只吩咐了管家一声等大夫来了顺便请过去给她看看,就先进去了。
霍芸好到家的时候,正赶上管家带着几个下人手忙脚乱的把不省人事的霍文山往软轿里塞。
“父亲这是怎么了?”霍芸好下了轿,拧眉问道,声音里也带了显而易见的疲惫。
其实真要算下来,今天宫里出的事她虽然全程在场,可是在霍家的这些人里头,她却是受到冲击最小的那一个,全程基本上不用参与,只是跟在旁边看全家人演戏。
可是这时候,她看上去的精神状态却连霍芸婳都不如。
管家转身给她行礼:“二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已经进去了,说是老爷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晕倒了,门房已经去请大夫了。”
霍芸婳拧眉看了霍文山两眼,也没凑到近前查看,只道:“那就赶紧把父亲送回房去吧!”
“是!”管家挥挥手,示意小厮把轿子抬进门,自己跟在霍芸好身后举步上台阶,见她神情恹恹的,就关切道:“二小姐是不舒服么?瞧着脸色不太好。”
“没事,只是有点累着了。”霍芸好道。
她出宫的时候在霍文山面前还打起精神装一装,这时候就连装都懒得装了,说话也很敷衍。
“那二小姐就早些回房休息吧。”管家见她不想说话,也是识趣,进门之后就又点了个门房,“夫人还没睡呢,老爷回来了,去告诉夫人一声,请夫人过去看看,一会儿大夫就到了。”
田氏的身体不好,为了静养,早就从主院搬了出去,住在东边一个比较僻静的院子里,主院就霍文山一个人住。
“是!”那婆子应声,就要往后院去,却被霍芸好喝住了:“站住!”
她的心情不好,故而语气就很重,这一声厉喝听着挺有点下人,跟平时沉默寡言、内敛安静的二小姐完全不一样。
那婆子吓了一个哆嗦,当即顿住脚步,有些不明所以。
管家连忙快走两步,追上来解释:“二小姐,是之前宫里来人惊动了夫人。夫人知道老爷进宫去了,不放心,特意嘱咐小的,老爷回来了一定要去告诉她,说她不睡,等着您和老爷呢。”
霍芸好今天看上去是真的脾气不好,眉头一直也没舒展开,她冷冷的看了管家一眼就转头吩咐南栀:“你去雅芳斋走一趟,告诉母亲宫里的事已经解决了,我和父亲都安全回来了,让她早些睡,明儿个一早我再去看她和弟弟。”
夫人的身体不好,本来就不经事儿,要是知道老爷又吐血晕倒了,指不定要跟着受多大的惊吓呢。
自家小姐的意思南栀是明白,当即就慎重的点点头:“奴婢知道该怎么说。”
说完,就先小跑着去了。
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便有些惶恐和过意不去,面有难色道:“二小姐,小的只是没想这么周到,再加上是夫人吩咐……”
“我知道了。”霍芸好这会儿是没力气跟下人计较太多,只道:“我今天确实是有点不舒服,就不陪着父亲等大夫了,主院那边你去盯着吧,回头大夫看过了,如果父亲还好,就不用过去告诉我了,凡事都等明天天亮再说,若是父亲的状况不好,你就去喊我。不过你吩咐下去,今夜任何人不准往母亲院子里传话,敢去惊动母亲的,我绝不轻饶!”
“是。小的有分寸的,定不会扰了夫人休息。”管家恭恭敬敬的应了。
田氏虽然体弱,但是人还不算太傻,就算身子再不济,府里的中馈也一直都是自己亲自把持的。
这两年霍芸好渐渐大了,已经开始替她分担,霍文山也许还不清楚,可府里的管家和管事们都心里门儿清,现在霍府的家几乎已经等于是二小姐在当了,所以对她一直都十分的客气尊重。
至于霍芸婳——
她虽然事事拔尖儿,可是和霍文山一样的心大,一直以来心思就没在这内宅之中,都没反应过来要往管家这种“小事”上掺合。
霍芸好吩咐完管家,就径自往后院去。
管家见她脚步沉重,不免有些担心,就冲着她的背影道:“小姐不舒服,一会儿大夫来了,可是要小的请过去给您瞧瞧。”
“不用了!”霍芸好头也没回的答应了一句,渐行渐远。
霍文山最近一直在养病,所以跟霍府附近的那家医馆算是常来常往了,大夫来得很快,先去给霍文山诊治施针,又开了定惊安神的汤药给他服了,直接让他睡着休息,省得醒了再胡思乱想,然后就被等在那里的秋凝带去了霍芸婳那。
南栀是去雅芳斋传了话安抚好田氏,回去之后就又被霍芸好给打发来了霍文山这里盯着,等听了大夫诊断的结果,确定他只是急怒攻心造成的临时病症之后就跑回去给她家小姐复命了。
彼时霍芸好已经被下面的丫头服侍着,泡了热水澡,上床歇了。
南栀知道她晚上从宫里出来之后情况就有些不对劲,晚上值夜都没敢睡在外间,直接在她床边的脚榻上打地铺守着。
霍芸好这一觉睡得确实极不安稳,断断续续的一直在做噩梦,四更左右的时候突然哇的一声尖叫,猛地惊坐而起,手抱着双臂一摸才发现整个寝衣都被冷汗湿透了。
“小姐!”南栀被她惊醒,蹭的就跳上床,先是一把抱住了她,这一抱才发现她全身筛子似的在不住的抖,“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是被子盖薄了吗?”
霍芸好也不想抖,可是试了几次也控制不住,最后只是颤声道:“南栀……去……点根蜡烛来!”
南栀不放心她,可这黑灯瞎火的更糟糕,于是就赶紧跳下床去点了桌上的蜡烛拿过来,放在了床头的小几上。
灯光映进床帐里,她才看清楚抱着手臂坐在床上的霍芸好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水洗一样。
“小姐?”南栀顿时吓得语无伦次起来,呆呆的站在床边,不知所措,“怎么出这么多汗?这……这天也不热啊!我……我给您拿衣服来换。”
南栀跑出去打温水,又翻了干净的寝衣过来,帮着她把身上擦洗干净了又换了衣裳。
霍芸好总算是不抖了,可是手脚冰凉,脸色又苍白得看着十分吓人。
南栀心神不定:“奴婢还是去请大夫吧!”
转身要走,却被霍芸好一把拉住。
南栀回头,霍芸好抬眸对上她的视线,突兀的就来了一句:“南栀,我杀人了!”
她力气虚脱,声音听起来沙哑无力。
“啊?”南栀瞪大了眼,一时只以为自己幻听。
霍芸好松开她的手,又缩回被子里,先用被子把自己裹好,然后又在被子底下把自己抱成一团,目光空洞的盯着屋子里的某一角继续说:“今天晚上,在宫里,霍芸婳和霍常宇买通了华阳宫的一个嬷嬷,想要设计临安公主,可是被定远侯府的世子和二小姐识破了,我趁乱把那嬷嬷迷晕推下了水。”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语调虽然乍一听还很平静,无波无澜,可如果细品就会发现声音虚浮空荡,还带了隐隐的颤抖。
南栀一开始以为她是魔怔了,在说梦话,可越是听到后面就越心惊,最后就眼睛瞪得老大,张了半天嘴,最后竟然是气哭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骂道:“您是不是傻啊?好端端的为那大小姐去出什么头?她愿意作死你就让她去死……现在……现在可怎么办啊。”
骂着骂着,又愁哭了。
她家小姐杀了人……这是闹着玩的吗?万一被查出来……
“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我自己做的。”霍芸好也很崩溃,这时候却不想哭,只仍是很理智也很平静的陈述:“父亲早就被对权利的渴望遮了眼,这些年里,他不遗余力的培养霍芸婳,意图利用她魅惑君上来弄权,这种执念是改不了的。今天,霍芸婳闯下了弥天大祸,触怒皇室的后果,是会连累全家的,而且她若是不成了,就算霍家的其他人能侥幸免于被连坐,事后父亲还不得推了我去填这个窟窿?我不想做他的棋子,而且母亲怎么办?弟弟还那么小……所以,我就算再不想帮她遮掩,也得帮她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