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樾本就不是个心胸豁达的人,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更没有道理去要求别人。
所以,面对宜华长公主的质问,他最终只能诚实的保持沉默。
宜华长公主看在眼里,唇角的纹路加深,露出一个嘲讽至深的笑容来。
她说:“我能理解她当初的想法,也愿意体谅她的无奈,我甚至能够现象的到,当初做了那样的决定之后,这些年来她自己的心中也必然是备受煎熬,不好过的。可是子御,现在如果你要我说我不怪她,那就必然是在骗人骗己了。她自认为是对我好的一个决定,将我一把推进了这个漩涡里,这么多年里……从我离开胤京那天开始,我就已经不再是我了。是,哪怕是到了南梁,我依旧过的衣食无忧,如果我的底线就只是生存的话,她确实不算亏待了我。”
她看着萧樾,眼底嘲讽的情绪越来越浓烈:“你看到今天的我,是不是觉得我淡泊,强大,就好像是已经适应和接受了这里的一切一样?”
说着,也没等萧樾回答,就又自顾摇头:“那是因为当初离开胤京的那天起,我就当那个宜华已经死了。作为一个死人,就不需要有感觉,有情绪。作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我可以在生命终止的那一刻,将所有的一切都划为过去,不再去计较和介意,可如果我还是当年的那个我,我是永远也不能释怀她当年的选择和决定的。”
她和性格懦弱,逆来顺受的宜佳不一样,如果当初的选择再激烈一些,她是不介意以死做最后的终结的,干干脆脆的结束了,总好过违心的做了这么多年的行尸走肉。
她的母后,她了解那女人当年的痛苦和无奈,但是作为亲母女,她现在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也只是不去计较,而不是原谅。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宜华长公主的语气始终能够保持冷静,没有半分的克制和掩饰。
萧樾于是相信,她是真的心如止水才能做到如今这般的冷静决绝。
一场骨肉血亲,做到这个份上,实属无奈。
萧樾的心情莫名有些萧索,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宜华长公主又勾唇笑了笑,停顿片刻,再开口时就带了几分半真半假的揶揄语气:“这次你做的这些事……严格说来,我其实也是可以不必道谢的是吧?因为你做这一切的初衷,并不是因为我,而是我沾了别人的光?”
萧樾立刻就想到了武昙。
面对这样的一个姐姐,他无法违心的让自己伪装成毫不在意,隐约之间就带了几分愧色,深吸一口气重新迎上宜华长公主的视线道:“抱歉,皇姐。定远侯府的事……这些年你的处境不如意,那个武勖身上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我也有私心,我能做到的也仅限于这个程度了,那些旧事,定远侯府的其他人都不知情也不曾参与,我想你能够明白。”
他的表情突然这样的郑重其事,反而是叫宜华长公主颇为意外的。
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亲弟弟片刻,上一次见他,他还只是刚到自己肩膀那么高的小男孩儿,如今一晃隔世——
他已经成长成为提过杀伐决断有担当的真正的男人了。
“武家的那个小姑娘,确实衬得起你。”她说,一笑置之,“这世间最是难得能遇见一个能叫你真心向往,并且愿意为她做出妥协和让步的人。这样……很好了。咱们姐弟这么多年不曾见面,之前我也偶尔会想,这些年,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的如法释怀过去,今天看见你这样,也算放心了。”
她跟武昙虽然只见过一面,但那个小姑娘给她的印象却十分深刻。
小小年纪,却胆识过人,又很机灵聪明。
想来也就只有那么明艳活泼的一个小女子,才堪堪能化解了自己这亲弟弟身上的戾气,让他还能带几分热忱的来面对这世间的一切了。
一个人,坠入深渊是人间惨事,但又是何其幸运,能遇到一个人,愿意伸手再将他拉出来。
萧樾这趟来,原是因为周太后有心结,还想着能不能要宜华的一封亲笔信带回去,也算了却她的心愿了,现在宜华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开口了。
他们姐弟多年未见,想要追忆往昔,如今时光回不去,提起来就都是伤心事——
彼此之间有默契,索性就谁都没提。
说了两句南梁朝中近期发生的大事,老皇帝那边听说萧樾已经进宫了,叫派了人来请。
萧樾知道他应该是要归还那几封信的,只能起身告辞,临走前又想起了什么,就又回头嘱咐宜华:“我应该不日就要启程回去了,这一次我摆了梁帝一道,只胜在出其不意,让他不得不就范,但他不会不留后手。他那里必然已经将将来废黜梁晋改立他人的遗诏拟好了,我回了大胤之后对此鞭长莫及,皇姐自己想办法……或者还是利用那位皇后娘娘的手段,务必在他将来驾崩之前将东西找出来毁掉,这样才能了却后顾之忧。”
“我心里有数。”宜华颔首,萧樾见她胸中自有成算的样子,也就不多言了。
宜华想了想,就又叫住了他,嘱咐:“晋儿那孩子我就暂时交给你了。”
“嗯!”
关于梁晋和宜华长公主之间的渊源,他始终没问,只是宜华提出要推梁晋上位时他就竭力辅助,助她达成心愿罢了。
宜华长公主自己没有孩子,据说他们共谋大事这段时间,一直是梁晋从中周旋处理其中杂事的,这也足见那小子虽然年纪不大,去非同等闲,做事已经很有些城府和手段了。
萧樾离了毓秀宫,就跟随老皇帝派来的内侍去御书房见他。
这边他才刚走没一会儿,又乔装成小太监的梁晋就泥鳅一样的攥紧了毓秀宫的大门。
宜华长公主看见他,就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叹道:“你怎么还是这样?”
梁晋看见桌上摆满了点心瓜果,一屁股坐到方才萧樾坐过的椅子上,抓起一个桃儿就啃,一边笑嘻嘻道:“过几天就要走了,后面肯能几年都不能回来了,就抓紧机会多往这边跑几趟了。其实我早就过来了,不过刚好看见晟王,就只好避嫌,去附近御花园里转了一圈。”
说着,就四下打量起这间宫殿来,啧啧的道:“这地方好歹像个样子了。”
宜华长公主神色依旧淡淡的,不曾言语。
梁晋啃了两口桃子,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停止了咀嚼,神情严肃又目不转睛的盯着宜华长公主的侧脸道:“我那位皇祖母也不是好人,回头我人不在皇都,娘娘您千万防着她些。”
说着,就眸子明亮一闪,嘿嘿笑道:“她要是招惹到你跟前,你不用看我面子,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对他来说就是临时看到利用价值拿来抢位子的工具而已,不需要客气的。”
宜华长公主似乎也不觉得他这样说话不妥,未置可否,一直看着他啃完一个桃子,方才慢慢沉淀了眸光,正色道:“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我能为你做的也仅限于此了,这一次我们的运气不错,这机会得来不易,到了胤京,自己万事小心。”
停顿片刻,随后却是苦笑一声:“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是没什么指望了,但是你还有机会,好好活!”
她的为人虽然冷淡,但也极少有这般慎重又郑重的时候。
梁晋微微发愣,半晌,重重的点头。
皇太孙的册封大典过后的第六天,大胤的使团自皇都启程返回大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