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他不能质疑,质疑了萧植就等于同样质疑萧昀,这样说出来的话可信度都没有了,会让萧昀直接否了他前面所有的说辞,不仅达不到目的,还会适得其反,二来,萧植出生是在周太后嫁入东宫一年半以后的事,那段时间他也没找到任何可以攻击的蛛丝马迹。
不过指责一个女人不贞,有一次红杏出墙的行为也就够了。
他认定了魏瞻逃不过悠悠众口,所以魏瞻一问,他细品了一下没发现有陷阱,就承认了:“是!”
“很好。”魏瞻点头,也没见什么喜色,仍是和刚才一样一板一眼的模样,“那你可以死心了,不用再这样绞尽脑汁的臆测和猜想我与太皇太后母子之间的关系了。”
周畅源不明所以,但是魏瞻这个处变不惊的态度却突然让他后知后觉的嗅到一股他即将功败垂成的危机感。
他警惕的看着对方,脱口狐疑道:“你什么意思?”
魏瞻却没再理他,而是重新转向萧昀,跪倒在地,郑重的拱手道:“当年太皇太后大婚的次月初六,请陛下着人往宫中内务府请来那日宫中买入宫人的相关存档卷宗记录。”
大胤朝廷没有明确规定每隔几年选秀或者更换宫人,就是按照宫中需要,由掌管宫务的皇后或者代掌凤印的妃子酌情处理,根据内务府的请求卖入或者发送出去,但也不会每天零星的买入,通常都是隔几个月会统一买入一批,替换宫里有病的或者因故去世的,再有到了年纪打点了想要出宫的。
魏瞻突然提起要查那天宫里买入宫人的资料,所有人都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萧昀也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眼,但这时候魏瞻已经是他解决这件事的最好用的一把刀了,他暂时懒得深究,直接挥挥手:“陶任之。”
“是!”内务府留存的档案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调出来看的,何况陶任之也意识到魏瞻要看的档案里应该有很重要的线索,也不想假手于人,应诺之后就亲自带人去了。
周畅源一时拿捏不准对方的命脉,但这里是萧昀金口玉言,做主一切事,他就是想争执也没用。
不得已,也只能暂时忍了下来,防备的盯着魏瞻,大家一起等。
萧昀一开始也是摸不着头脑,但兀自又坐了片刻,却忽的脑中灵光一闪,隐约之间便有些明白了。
他诧异的又侧目去瞄了魏瞻一眼,见对方一直本本分分的跪在那里,看了两眼到底也没说什么。
陈年的旧档案,要翻找出来需要花费时间,陶任之去了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将近三更才回。
带了内务府的管事,又让人抬进来一口小木箱子。
他回来的时候,虽然表情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深藏不露,但萧昀和他熟悉,一眼就看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轻松劲儿,显然——
这是拿到了极重要的可以平定这场风波的证据了。
萧昀虽然还没看到东西,但也跟着松了口气。
陶任之让人把箱子摆在堂上,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将单独捡出来放在最上面用帕子包着的一本册子取出来,翻到其中做了标记的某一页,亲手捧到萧昀面前。
其他人不能上前,全都好奇的扯着脖子往里面张望。
萧昀狐疑的将册子接过去,虽然心里已经有了预料——
但亲眼确认之后,心下一松的同时也是微微倒抽一口凉气。
随后,他也没接那册子,只盯着看了两眼,就摆摆手,冷笑道:“拿给胡府尹他们过目。”
给胡天明看,是他需要一个证人,给周畅源看,是为了堵他的嘴。
胡天明就站在他旁边,陶任之自然第一时间就把册子给他看了,胡天明看了一眼之后,也是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就变了,变得十分怪异……
这边他还没点头,周畅源却已经按捺不住,抢上前来一把夺过册子查看。
也是只匆忙的扫了一眼,下一刻就不可置信的将眼睛瞪的老大,脚下趔趄着往后连退了两三步,喃喃道:“不可能……”
陶任之这就不客气了,同情的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魏瞻:“顺德七年九月初六,江北林州人士魏瞻卖身入宫为奴,由宦官杜九斤操刀,受宫刑。”
此言一出,再度满场哗然。
后面的话也不需要再说了,大家也全都了然于心……
周太后嫁入东宫的次月魏瞻就受了宫刑,萧樾却是在那之后二十年才出生的,说他是魏瞻和周太后的儿子?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议论声中,所有人都开始用或者鄙夷或者同情的眼神看着跪在堂上的瘦高道人。
魏瞻却并没有就此掩饰的意思,不用别人多言,他自己就主动开口陈情:“当年太皇太后拒我之后,我却为情所困,已经无心谋前程,当时是想,即便彼此之间没有缘分,那么我能入宫陪伴左右,也很好。于是,我便去了。但是在养伤期间我又突然醒悟,觉得我不该再出现在娘娘面前,免得给她徒增困扰,毕竟她这一生,说一不二,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确实不该因我的一厢情愿再生枝节了,所以在正式入宫之前我又自赎自身,远远地离开了京城。现在想来,也得亏是我那时走了,便是我避开的远远地,今时今日也依旧会被人恶意中伤,搬了我的陈年旧事出来做了攻讦和诋毁太皇太后的借口。”
说话间,他便起身,从旁边站着的内侍手中的茶盏里用帕子沾了点茶水,浸湿了之后就着将黏贴的假胡须和喉结都卸了下来。
公堂内外,再度一片哗然。
周畅源却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他低头又盯着手里的册子死命的看着上头记录魏瞻的那一段,几乎要用目光将纸张穿透了。
他不信自己费心费力筹谋了一场,居然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笑话。
他是个自认为心机无双了不起的人,这样的打击他承受不住,最后便是狠狠的将那册子砸在地上,同时癫狂的嘶吼起来:“假的!这是假的,你们为了保那妖妇临时编纂的,这不是真的。”
魏瞻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只是问萧昀:“陛下需要当场验明正身吗?”
一个正常的男人,身体有了缺陷之后,多是难以启齿的,哪怕是在宫里当差的内侍都特别敏感这个话题,但是魏瞻却依旧坦荡沉稳,他像是一个没有情绪的物件一样,仿佛完全不在乎周围人看他的眼光。
萧昀突然就明白了——
哪怕他现在就下令叫此人当场更衣验明正身,对方也会当场照做。
不为别的,就为了证他皇祖母的一个清白。
从她嫁了人,他就开始周祥的为了一个万分之一的可能在替她铺路了,不惜自损身体,葬送了自己这一辈子,只为了用他自己的方式将他心爱的女子保护好。
这将近五十个年头里,天各一方,互不打扰。
当所有人都将他们曾经的那段过往做一段无聊往事淡忘了之后,曾经那段根本就没能修成正果的所谓情愫自然就更是不值一提了,也许每个人都觉得那都已经是往事了……
可是萧昀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却突然明白——
这个人对他心上的那个女人依旧爱得深沉,也许五十年来,从未间断,也从未消减一分的炙热,他只是为了不拖累她,克制住了,只要知道她好,他就可以在世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不靠近,也不打扰。
可是——
一旦她有了为难之处,他却还是可以毫不迟疑的站出来,不惜一切,保她平安。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浓烈的感情,能让一个人在一辈子的颠沛流离和求而不得之间还不失本心的去爱?
纵然那个人是他的皇祖母……
萧昀心中也忍不住的一声叹息。
错过了这样的一个人,周太后这一生得是有多遗憾。
局外人的一声叹息,便是两个当事人各自遗憾的漫漫一生。
心中一时觉得熨帖,一时又觉得沉重。
但是这件事到这里,已经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了。
陶任之把地上的册子捡起来,挥挥手,命人将还在发癫的周畅源按住了,又用脚踢了踢那个箱子:“顺德六年到十年间所有卖身入宫的宫人记录都在这里,所用的纸张和书写记录人的笔迹,再有纸张的折旧程度都毫无偏差,既然是证物,今日便都直接留在京兆府衙门了,这案子稍后得交由三司会审给出最后的决断,证物和证人都可以重复提审核验。”
周畅源当然知道魏瞻的事做不了假,这人他捏在手里十来天,而且提前也没人知道他的计划是要诋毁魏瞻和周太后的,也就不可能提前造假来等着他出招。
周太后和魏瞻确实曾经私奔,这一点千真万确,但要说周太后那女人冷静成那样,会在成为皇后之后还与别的男人有染?
这周畅源自己都不信。
他就是想毁人的,周太后,萧樾,甚至是萧昀和整个天下,所有他能毁掉的人……
御林军要押他下去,他却如何能甘心,就剧烈的挣扎,嘶哑着声音一头野兽一样冲着萧昀嘶吼:“我原是想要帮你的,这些年你一直受到萧樾的威胁,难道还没受够他的窝囊气吗?到底是竖子小儿,烂泥扶不上墙,浪费了我这一番谋划。但是萧昀,你绝对会后悔的,你以为你今天竭力替萧樾母子开脱,他来日就会放过你吗?别做梦了!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晟王府那边我也早就安排人过去闹事了,武家那个丫头搞不好这会儿已经受了牵累,一尸两命。萧樾现在回了北境军中,你想想,等他得知妻儿惨死在你手中他会如何?而且不仅是萧樾,西南的战事也是我怂恿策划的,到时候你会被两面夹击,就凭你……哈,你有什么本事来平定这两方战事?”
萧昀在听他提起算计了武昙的时候,心里突然慌了一下,就算不知道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瞳孔也是本能的剧烈一缩。
眼见着他这是一个忍不住就要失控冲出去,陶任之连忙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拉住了他,一面笑眯眯的冲着周畅源道:“那你就又失策了,晟王殿下心里惦念王妃,并不曾真的赶到北境军中,他已经中途折返了。”
说着,才又转而看向萧昀,拱手行礼:“忘了禀报陛下了,方才老奴从宫里回来的路上正好和晟王爷走了个对脸,王爷连夜回城,说是惦念王妃要直接回去陪王妃待产,就不过来给您当面打招呼了,这里的事王爷说信得过您,让您酌情处理就好,他听候发落。”
这么给面子的话肯定不会是萧樾的原话,但如果不是他真回来了,陶任之不会随口编排这样的谎话,所以萧昀就自然认为周畅源没得逞,暗暗松了口气。
那边周畅源却听懵了。
他不确定陶任之这是不是随便编排出来的鬼话故意气他的,按理说萧樾都走了四天了,他不该回来,而且就算是做戏,就是准备等他派去盯梢的探子撤了就回来,那他回来不是该直奔这里来处理这里的烂摊子吗?他不可能信得过萧昀的,这么撒手不管的回了王府,就不怕萧昀给他来个将计就计瓮中捉鳖吗?
周畅源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脑子会这么不够使,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蓦然一抬头,才发现他刚才没注意的时候这公堂之上已经多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大红的锦袍,眉目妖娆,姿态风流,正笑吟吟的摆弄着一把折扇瞧着这里他们争执的热闹。
周畅源的目光移过来。
萧昀随后也发现了这人的存在,脸上却鲜有的见了几分笑容出来:“探花郎也回来了?”
皇甫七过来有一阵了,就是混在人群里看热闹,刚才看此间事了这才晃进来插刀的。
“微臣这个探花郎一直有名无实,总觉得就是个绣花枕头,陛下如此称呼倒像是在嘲讽微臣?”皇甫七随口凑了一句,半真半假的样子斜睨了周畅源一眼,“这次我皇甫家的银子又给陛下砸出了响儿来,但是这个跑腿儿的商人我倒是不耐烦做了,念在微臣此行有功,陛下后面便赏我个实缺如何?”
皇甫家是皇商,富可敌国,跟宫里一直有来往,但接触的多是户部和内务府,跟天子直接接触的却是少。
现在皇甫七却跟萧昀之间仿佛还很是熟稔的样子,言语间还在打哑谜,又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萧昀听了皇甫七的话,心里就越发有底了,又再确认道:“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妥了?”
“幸不辱命。”皇甫七这才终于有了个点样子,躬身一拜,“两百万石粮草,统统加了点料,余大统领正在清缴俘虏善后。虽然陛下的法子是烧钱了些,但是没费一兵一卒就平了西南的叛乱……也不算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