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国公府换灯时分, 门房处的家仆远远听见熟悉的辘辘车声,便知是少主人的马车回府了,忙唤人开了门, 抬来下马梯, 迎在门侧。
“世子,国公爷唤您过去说话。”
车门打开, 门房先是嗅到几分杂然酒气, 抬头看时, 却发现自家主子眼底一片清明, 分毫无往日那般醉意。
“祖父今日不休息?”
“国公爷今日好些了, 听说午后那陆家小姐跟雁云卫的苏都尉一起来找过您,您不在,他们便先回去了,国公爷招您过去, 多半是与您说那婚事呢。”
聂言跨进门的脚步顿了顿, 眼底浮现一丝嘲色:“一起来的?”
“陆小姐说是来找您致歉,苏都尉便一起来了。”
“好一个同僚之谊。”
那家仆也是有眼色的, 一听世子这话锋不对头,后半截说陆栖鸾病了的话便不由咽了回去。
聂言冷着脸穿过回廊, 走到祖父养病的院落前时, 却发现门口有府卫守着, 见了他来,分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国公爷有令,请世子跪在门前。”
这些府卫俱是臬阳公的旧部, 按理说,他需得喊一声叔伯。
神色阴晴不定了片刻,聂言敛眸,却也依言跪在了门前,对门内道:“聂言只不过要娶的是个女官,祖父何至于如此大发雷霆。”
门内沉疴已深的臬阳公冷笑一声,道:“狡辩!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臬阳公府可容你放浪形骸,但唯独不容你去做那颠覆朝纲之事!”
聂言抬眼看着映在门窗上年迈的人影,道:“在祖父眼里,我做的每一件事,总是‘唯独’不容吗?”
“放肆!”厉声怒斥,随后又是一阵的重咳,老国公哑声道:“你幼时认字前,我便带你去刑场看过那些赌国之人,也教过你,欲赌国者——”
“欲赌国者,必有败寇之觉悟,千万人赌国,一人独活。”聂言接着他的话如是说道,继而淡淡道:“可祖父,在我看来,什么都不做,才是甘为败寇。”
“就凭听了太子几句与陛下的气话?你懂什么?!”
“那不是气话,一杀败吏,二打权臣,三削勋贵……当年太子这样与陛下说时,您敢说,没有如那些权臣一般动过杀心?皇帝不是这样坐江山的,而东宫那位也昭示了他并不想做皇帝,他只想像个无拘无束的游侠一般,见不平则斩不平,显而易见,国家最终会因为他的任性而衰落。”
他并非出于敌对的立场才这么说,而是……所有人都意识到的事实。
皇帝仍然对他倾注了二十载心血培养的继任者抱有一丝希望,他和那些旧臣需要做的,就是斩断这个希望。
门前轻叩首,聂言站起身,对着一片沉默的厢房,道:“那些人说得对,我娘是商户之女,我身上流着商人的血,而商人眼里……总是容不下无主的肉的。”
门里传出一声低叹,片刻,老国公苍老的声音传来:“你走吧,别教我死前,见你败寇之身被送来。”
“不劳祖父担心,卦师说了,我这面相奇异,将来只会死在女人手里,此之外,怎么赌都不会输。”
……
聂城在院落外数着新落的棠花,半晌,见聂言从身边走过去,方道:“世子……老国公他?”
“酗酒、赌博、女人,无非是这三样,只是骂我千遍又如何?我倒是想他省省力气把身子养好,没准打上一顿,我便听话了。”
聂城唉了一声,道:“没提陆小姐的事?”
“没有。”
“国公爷没提就好,左右还没提亲,咱们算不得负了她。我找府里的大夫打听过了,说这陆小姐做女官在男人堆里混,到处沾花惹草,定非良配,我看左相爷家的宋小姐就不错,人看着就规矩,虽然这宋小姐刚刚在宋府时不知道为啥一直在瞪您……”
聂言忽然停住步子,转头问道:“为什么是大夫告诉你的?”
“这……下午那陆小姐在府里等您的时候劳累过度发起热来,府里的大夫就给她看了诊。”聂城越说声音越小,见聂言脸色沉了下来,颤声道:“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啊,是她自己把自己累病的。”
“混账东西!”
聂言转身便走,聂城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道——
“世子、世子,这么晚了,您不是要去陆府吧!去了也见不着什么呀!您别忘了,还有大计——”
聂言身形一滞,闭上眼长吁一口气,生生转回了府里。
聂城见他一会儿冲动一会儿冷静,委实摸不清他的意思,小心问道:“世子,咱们是……不去了吧。”
“不去了,去了就心软了。”
说完这句话,聂言忽然摇着头笑了起来,走入阴影里——
“可笑我白日里还质问她,情与理孰轻孰重,原来……世间尽是无情人。”
……
“你生着病,还带着酱酱一起夜不归宿,陆夫人会打你的。”
“没事儿,我哼哼两句撒撒娇,我娘不会打我的。”
和泰坊赌坊外,苏阆然正跟陆栖鸾僵持着,他能理解陆栖鸾的愤怒,但不太明白这人为什么要扛着病晚上出来查案。
虽然陆栖鸾生着病,但看起来精神似乎比前几天那副萎靡不振的德行更抖擞些,烤红薯掰了一半给苏阆然,又把自己那一半分了一口给腿边转来转去的酱酱,眼神肃穆:
“幕后的人是很聪明的,聪明的人设计一场局,一定不会只做一场戏,假如赌坊这边也应证了我的猜测,我就能把全部案情联系起来了。”
“你想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