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至少是将近二十年年前的事了,陆栖鸾的确是不知情,如今知晓了,心中震动不已,更添数度复杂。
舟隐子说到这,长叹一声,继续道:“东沧侯虽打了胜仗,却无法与宋睿交代,而宋睿接回余下一儿的遗体后,只说恨的是敌国狡诈,事后更在先帝面前为东沧侯极力请功,从此之后东沧侯便欠下他这份人情。”
陆栖鸾这才了然,问道:“所以谢公既为东沧侯爷义子,便不方便与宋相争?”
“然也。”舟隐子道,“谢无敬先前坚辞右相之位,厌恶党争是一面,另一面也是顾忌东沧侯颜面,你要他强行出仕,势必要与宋睿分庭抗礼,以他素来品行,又哪能代恩父做那负义之徒。”
陆栖鸾也的确为难,片刻后,望向谢端,郑重道:“当年宋相的确是令天下人钦佩的长者,但如今世事变幻,宋相本人如何下官不敢再多加评价,但其门生腐败乃是朝野有目共睹。我知我这话说得轻巧,在谢公看来,要折节出仕怕是比命都难,但为匡人间正道,只能请谢公勿守小义。”
她说这话时,目光灼灼,那张年轻的面容上,写得满是锐意进取的意气。
谢端眼底微动,随即阖眼,道:“将传诏的圣旨留下吧,我三日之内与你答复。”
陆栖鸾略有失望,但怕她再说下去惹恼了谢端,垂眸点了点头,道:“下官等到三日后,若不然,再上山拜访。”
待陆栖鸾走后,湖中一叶叶扁舟纷纷有了响动。
“谢无敬,你真的要出仕了?!你可想好了,这么大的事就这样答应了?”
他们与谢端相处了不知多少年,知道这人说话向来是不喜欢留软话的,软话一出口,十有八九便是同意了。
谢端摇了摇头,躺在舟中,淡淡道——
“你们没瞧见,那小姑娘要哭了么。”
……这是什么话?小姑娘要哭了,便把他哭出山了?
……
“陆大人,如何?”
“谢公让我把圣旨留下了,只说三日内答复……我怕他万一脾气古怪,把圣旨扣下来,让我们强征他也没凭据在手,该如何是好。”
陆栖鸾有些懊丧,当时那气氛使然,让她没想太多便把圣旨交出去了,现在想想是她欠考虑。
旁边的老主簿倒是一片兴奋,道:“不愧是陆大人,竟说动了谢公!”
“还不算说动吧……”
“已是不得了啦!圣旨的事请陆大人放心,谢公品行高洁,虽说平日爱刁难人,但也绝不会让人回去无法向陛下交代。”
倒是她小人之心了,那可是世家之后,为人处世的修养极高,连当时她上船时,都是不拘身份亲手相扶的,可见其风度。
老主簿们也理解,道:“我看陆大人自梧州一事后,也的确是累着了,谨慎之心我等是晓得的。但战乱已过,又是与家人团聚之时,明夜这城中还有灯会,请陆大人多散散心吧。”
……说是散心,可又能散到哪里去?
枯等了一日,隐澜山上仍没有回音,陆栖鸾有些坐不住,又不敢上山再去打扰,恐惹那些古怪脾气的名士厌烦。
次日傍晚时,花三娘从隐澜山上下来了,似乎是得了不少赏银,心情不错,特地上街上的胭脂铺买了两盒胭脂,打扮停当,提着盒月饼来找陆栖鸾。
“小姐姐,今天是中秋了,不喊一喊陆大人上街逛逛哦?”
花三娘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陆栖鸾也通窍,见这姑娘虽然说放得开,但心还不坏,便索性卖了弟弟,道:“舍弟在审前日那几个冒充命官的贼人,怕是忙得脱不开身。幺幺姑娘若是不嫌烦,帮我去官衙给他送盒月饼可好?”
“哎呀,好、好好好!”花三娘得了她这句话,整个人便容光焕发起来,拿了只祈福莲灯给陆栖鸾,“这是我上个月从城隍庙求来的,祈家人姻缘都可灵了呢!城郊正在办灯会,小姐姐就去散散心嘛。”
陆栖鸾一脸疲倦道:“我就不去了吧,公务在身,实在没这个心情。”
花三娘最见不得人消沉,把陆栖鸾拉起来道:“去嘛去嘛,听你身边的老阿公说你老是遇到坏人,去辟辟邪也好哇。”
……本官在世人眼里已经需要靠辟邪来求姻缘吗?
陆栖鸾一脸萧索地跟花三娘出了门。
城外半里,便有一条清水小河,自隐澜山流下,一路向西流入远方。
崖州的中秋与京城相似,只是礼节并没有那般多。无论是思念亲人、追思故人,或是憧憬姻缘,人们都会将自己的思绪写在莲灯上,随着水流飘向月沉之处。
身后的灯市里灯火朦胧,人们有举家同游,也有男女携手,间或掺杂着幼童提着兔子灯笼嬉笑打闹的声音,让人看着自己的影子,莫名寥落。
离开平静懵懂的生活以来,恍然快一年了,陆栖鸾提笔时,竟发现自己要追怀的人,竟有这么多,找人借了笔墨,却又抱着莲灯坐在湖边发呆,不知该如何落笔。
……还是如往常般写家人吧。
刚写下“父母”二字,旁边的卖灯人便笑了。
“姑娘,你这灯是满月莲花,求家人平安是不行的,得买我这盏七宝莲花才灵呢。”
陆栖鸾寻思着这卖灯的多半是想诓她,但一个莲灯也没几个钱,便笑着再买了一盏七宝莲花。只是写完了家人之后,却又不知道该是些谁了。
“这莲灯是求姻缘的,姑娘可有中意的郎君?”卖灯人又问。
……有吗?应该是有过的吧。
可对她而言,过往的那些人,并非不好,只不过她胆小,不敢赌上家人的安危随着他们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似乎都没错,又似乎都错了。
该是写谁呢?
出神了许久,一个没注意,笔上墨汁在莲灯上晕开一片墨痕。
……坏了。
刚一开笔尖,背后便有人握住了她执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