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停,他就再没能迈出脚步。
因为主控台旁边悄无声息出现了三个人影,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薄薄的胶皮手套,正熟练地在主控台边操作。
其中一人按下按钮,主控台四周便围起了白色光屏,像一圈遮挡的幕布,游惑和他们三人一起,被围在“幕布”里。
游惑伸手试了一下,不出预料,接触到“幕布”的瞬间,战术手套的前端就出现了损毁,像是被削去了一片。
这是一圈防御。
不过真正拦住游惑脚步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那几位忽然出现的人,更准确地说,是其中某一个人。
那是一个高瘦的女人,脸色总是显出病态的苍白,即便如此,她依然很漂亮。
不是艳丽,而是凌厉又冷淡的漂亮。
她有着和游惑相似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含着淡漠的光,好像永远不会热烈起来。
此刻,她正转过身来,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游惑。
她在打量,就好像她真的活着一样。
游惑钉在原地。
对上她目光的刹那,他的心脏跳得很重,血液在脉络里翻滚。越是这样,他的脸色越是一片冷白。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在这种场景下再见到这个生他养他的人。
曾经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他们生活在一起,却并不比外人亲近。那么,时隔更长的时间相见,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对话?
你长大了。
还认得我吗?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正常母子见面会说什么?游惑对此非常生疏,但他想,无非是这些吧。
主控台边的女人扫量一圈,目光落在游惑拎着的金属炮筒上,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儿子,你要毁掉这里吗?”
游惑忽然觉得有点荒谬。
心脏和血液在这一刻骤然冷却,他终于平静下来。
他以为至少会有个开场白,寒暄问候或是别的什么。但他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他母亲的风格,按照重要程度理智地排好序,然后直奔主题,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他看着对方,半晌之后反问道:“这里不能毁么?”
“不是不能,是觉得有点可惜。”
女人的眼珠也是浅棕色,说话的声音缓而平。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具有说服力,好像她所说的才是最为理性的。
“这个系统投注了很多人的心血,活着的,还有像我们几个一样已故的。前后耗费了很多年,人力物力还有最先进的技术都在里面,毁掉就是白费了。”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可能会觉得,我借助系统而存在,害怕消失才会说这样的话。其实不是,就连外面的那些人,那些一直跟系统较劲的人如果知道系统彻底被毁,也会觉得心疼和可惜。你相信吗?如果可以,他们可能更倾向于关停,而不是毁灭。”
游惑朝背后偏了一下头,说:“这话真假不论,你们先去问问外面那四千多人,他们觉不觉得可惜。或者去问那些还在考场里为了活下来拼命的人,毁掉这里他们会不会觉得心疼可惜。还有一群人其实最该问,但他们已经死了,死在各个考场里,你们要不试着去沟通一下?沟通完了再来跟我说该不该毁掉这里。”
女人很久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游惑,不知是无话反驳还是什么。
半晌后,她开口说:“儿子,你在生气。”
“你小时候很少会这样生气,也很少会说这么长的话。”她似乎在回忆,语气居然有了一丝温和的痕迹。
游惑唇角平直,冷淡地看着她,但没有立刻打断。
“你那时候大概这么高?”她在腰际比划了一下,“很小,我有时候会觉得生命挺神奇的,这么一个小孩,是我的儿子。你很安静,不爱说话,不像其他小孩一样问蠢笨幼稚的问题,不会胡搅蛮缠,没有太激烈的情绪。我想象过你长大会是什么样子,我想应该不会有其他成年人的毛病。”
“很多人一辈子都陷在各种世俗的坑洞里,饥饱之类的也就罢了,还有一些很虚无的东西,爱恨情欲……这些总会让人变得不够理性,情绪明显,有时候甚至丑态毕露。我那时候想,你长大了一定不会是这样。”
她再一次打量这游惑,说:“你看上去跟我想象得差不多,我很——”
游惑终于还是打断了她:“你有点误会。”
“什么?”女人一愣。
游惑说得冷淡:“爱恨情欲……你说的那些我都有,跟你想象的差很多。”
对方沉默下来,病态的脸色让她显得不通情理。她从回忆中抽离,平静地问:“是什么影响了你?你这些年在这里碰到的某些事、某些人么?”
游惑没说话,也许是懒得说什么。但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可是……很可笑不是吗?这些都不是真的啊。”
游惑眉心拧了起来:“什么意思?”
她说:“这个系统的设计原理,就是借由磁场和脑波构造出来的世界,当然,你的一举一动依然牵着大脑,动用的神经几乎是一样的,所以筛选和训练的目的完全能够达到,但这并不是真实啊。我在这里呆了很久了,虽然不像系统一样无处不在,但也知道很多事情。即便后来系统失控,不小心误拉进来那么多考生,也都是这种情况。真正的他们可能正躺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休克、昏迷或是别的什么,并不是死亡。”
“你所看到的那些,经历的那些,认识的人,做过的事……都不过是大脑在系统中投照的虚影而已,为什么要为这些虚影陷入世俗,为虚影生气呢?这些能算真实吗?”她说,“都是假的。”
“幕布”围绕的空间陷入一片死寂,她看着游惑的脸,像在努力感知他的情绪。但很可惜,她失败了,只能靠猜。
她说:“很难接受是吗?”
游惑摇了摇头,他说:“我只是在想,我跟你对于真实的定义可能不太一样。”
她问:“怎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