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久,秋明月只恍惚记得十三岁初遇,那少年一身白袍翩然若仙。他缓缓走进,如踏着云层而来,周围雾气茫茫,以至于她无法在第一时间看清他的五官。只觉得一眼望过去,被他周身笼罩的气质所摄。第二眼,她就望进了他那双时刻带笑的温润眸子。
艳艳其华,波光浩淼,如碧海深穷,千千万万年都扫不尽也化不开吹不散的风姿独特。
因此,她记住了那样一双眼睛。她前世今生二十多年寂寞空虚的人生中,首次将一个人的眼睛刻入心底。
彼时,心中隐约觉得那是一个绝美而易破碎的梦,却仍旧义无反顾。
然而浮生百世,沧海桑田。此刻梦醒,她该看到那样一双温柔的眼底下,数不尽的灰暗和冷血。
“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嗯?”
凤倾玥半阖着眸子,唇边溢出几分笑意,搁在她脖子上的匕首没有移动分毫,握着匕首的手也沉而稳。明明是一只柔弱堪比女子的手,然而却让人觉得那只手可以顶起一片天,可以翻到这江山天下,指点乾坤。
“当年在翠微山,初遇你的时候,不该救你。我应该,直接杀了你。”
秋明月的声音很轻,没有丝毫的杀意。然而却没有人怀疑她话中的真实性。凤倾玥还是笑,眼角甚至微微上翘,似乎特别愉悦。
“嗯,我猜也是如此。”
到得此刻,所有的震惊疑惑都化为了此刻的沉默聆听。
照壁上夜明珠光辉莹润,白玉瓷花瓶中花香四溢,寂灭了这一刻的灰暗和沉默,带来隐隐似怅然又似无奈的叹息。
“那你可知我此生最后悔的是什么?”
凤倾玥不看秋明月,目光遥遥看向某一个点,又似乎飘忽不定。这大殿人迹寥寥,无人可在他目光沉淀凝固,直直刻入心底。
秋明月讥诮,“堂堂天下第一公子,享誉天下人尊崇爱戴,你也有后悔的时候吗?”
凤倾玥垂眉敛目,半晌自嘲一笑。
“第一…公子!”
他终于抬眸,注视着身侧的女子。她目光看在远方,宁静而淡漠。恍惚间他想起了那年初遇,他重伤倒在地上,神智却是清醒的。清醒到,他可以清楚的听出风声是从哪个方向刮来,清醒到他即便浑身是血却也可以从那熏天的血腥之中察觉到隐隐的香气。
香气?
对,就是香。
淡淡的,却清幽而醉人。
彼时三月初,山花烂漫,入目便是花海徜徉。然而他却依旧能够辨别,那一丝独特的香不是周围任何花种散发出来的。
他逼着眼睛,努力轻嗅。觉得那香气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很淡,他却觉得浓而烈。像幽幽的昙香,又似在那香气中看见了灼烈而艳丽的日光。
然后他就听见一个疑惑略显稚嫩却又清雅沉稳的声音。
“死了吗?”
他浑身一震,猛然睁开眼睛。大抵是他受伤太重,或者是一直紧绷的神经被你醉人的香迷醉微微松散,此刻再凝聚已是枉然。以至于他睁开眼睛的刹那,顿时有些头晕目眩之感。即便是如此,他手中的暗器却已然悄然紧握,正准备一击杀了这个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的少女。
然而下一刻,她却突然凑近,似有些惊异道:“伤得这么重还没死,你的命够大的。”
他听着,正欲发射的暗器突然就收住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好笑。这个少女似乎只有十一二岁,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命悬一线?大白天的,在这鲜有人烟的山上,还是一个受伤惨重面带黑巾的神秘人。她就不怕吗?
“不过你运气好,遇到本姑娘。”那少女又开口了,语气带着几分怜悯和兴味儿,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
他莫名的就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被当成了一件试验品?
下一刻,他心中的想法得到了证实。
“我医治过那么多患有痼疾久病不愈之人,还没有医治过伤得这么重的病人呢。”她似乎有些欲欲跃试,“今日遇见你,正好让我试一试。医好了算你幸运,医不好…嗯,等会儿我还要回去救我娘。如果有多余的时间,我就来把你葬了吧。”
她语气似乎有几分为难,最后一句,她似乎咬了咬牙,仿佛纠结了许久才下了决定。
他还来不及笑着少女的可爱,她却已经走进,一身白衣若雪,面上覆辙白纱,只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晶莹剔透,仿佛一面镜子,能照进世间浮沉苍凉,人心丑陋良善。餮翕众很奇怪,那时他已经神智混沌,却仍旧能够看清她的眼睛。大抵,是那双眼太过明镜,让他看清了自己的灰暗吧。
他看着那样一双眼,心里忽然就有些自卑。
她是如此美好而纯粹,他却半生苍凉,白天黑夜里两个身份。一面温润儒雅,恍如谪仙。一面却是黑暗血腥,冰冷残酷。这样的自己,站在她面前,只会污浊了她的美好吧。
白衣,他白天的时候也喜欢穿白衣。只因为晚上的他太黑暗,所以想要用这一身洁净来掩盖他的污浊不堪。
她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揭开他的面纱。他想要退却,然而已经没有力气。不禁苦笑,错过了刚才唯一的机会,如今他已是待宰的羔羊,只能任她为所欲为。
原本该排斥的,因为他那么讨厌女人的靠近。然而那一刻,他心里突然又有另一重期待,希望她揭开自己的面纱。不知道她看到了自己的容颜,会是什么表情?
然而他失望了,那只手刚要靠近,然而在他耳边停顿了。
迎着日光,他模模糊糊的看见,那只手莹润雪白,指尖晶莹如脆雪,纤纤十指如葱玉。很美丽的一只手,也是不染纤尘的一只手。
这样一只手,靠近自己满身血腥,只会被污染。
他闭上眼,丧失了最后一分意识。
或者,他就这样死了吧。
后来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当初他没有杀了她?或者为什么,她没有杀了他?然而更多的,他却还是在想,为何她当初没有揭开他的面纱?或者,当年自己已无法掀开她的面纱,看清她的容颜。
其实他后来还是有机会的,在他伤好以后,还是有机会的。只是,他放弃了…
命运中那么多的错过,似乎都应该是为他安排的。
家族百年诅咒,注定让他不能靠近那些人世间所有人都可以轻易得到而于他是毒瘤不能接触的情感。
所以在那一刻明明察觉心悸动荡如波水横流,他却只能停止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