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提过半句。”她记起来。
“哦?”傅侗文微笑低声问,“为何是半句。”
“因为,”她回忆当年场景,低声解释,“因为他们怕我伤心,因为……”
他又读懂了她未说的话:“因为我给你的假婚姻。”
她点头。
傅侗文将左手抬起,指向门外:“走吧,我们上楼。”
这一晚的九点之约到此结束。
沈奚以为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会有大把时间相处,未曾想,次日他就离开了纽约。倒是将前夜说好的医学杂志留下了,还有一个信封,里边是巴黎街头的彩色照片。
除了这些,没留下半个字。
沈奚坐在早餐桌上,和婉风肩挨着肩,细细看这一张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巴黎街头,一个个房子彼此挨着,没有丝毫缝隙,像被人摆放好的洋火盒子,共用着同一个狭长的屋顶。只是每个房子外用涂了不同的颜色,白色,浅咖色,深咖色,绛红色。
“你看,他们的店招牌上是有英文的。”婉风指房子上的店招牌。
果然是用大写字母写着旅馆的英文。
没有去过法国的婉风为看到这些照片而兴奋。
沈奚将这十三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总想在其中看出什么不同。
“三爷昨夜和你又说了什么?”婉风趁机问。
“没有,”她坦白交代,“没有什么。”
“怎么会,”婉风将下巴压在沈奚的小手臂上,“你们在厨房说了好一会儿话呢,我想下去,又不敢,怕你们在说家事。”
哪有家事,扳着手指头数,也能数得清说了几句。
沈奚不好反驳,笑笑,想把这话揭过去。
“当年我第一次见三爷,就是在离开的船上,他亲自来送我和顾义仁。”
是他亲自送?
沈奚想到自己仓促离开的那日,想见他一面都是妄想。
“嗯,”婉风像在自语,“也不晓得三爷去看老朋友,何时能回来?”
看老朋友?
沈奚发现自己不能再聊下去了,婉风的每一句,都是她不清楚的事。
为了了解的更多些,从不打牌的沈奚竟也堕落了。
从纸牌到中国牌,只要他们有牌局,她就去观望闲聊。渐渐地,顾义仁和她闲谈也会说起了许多事,也是她闻所未闻的。
傅家老爷和大爷是政客,二爷是做学问的,四爷行医。
三爷呢,原本也是做学问,因为有人攀附傅家,赠了许多的工厂和公司的股票。几位少爷对实业都不感兴趣,三爷就用钱从家中兄弟手里收了所有的股票,又从官银号借了百万白银和几十万的银元,自办了厂子。但这些都不是傅侗文亲自出头做的,自有管事的人,所以这些仅仅是外人知道的生意,不该让外人晓得的,顾义仁自然也说不出。
三爷有钱,人尽皆知,可三爷究竟有多少钱?鬼知道。
“光绪三十年,能从官银号借出这么多白银的,全北京城也只有三爷了。”顾义仁对傅侗文的魄力和手腕都很是推崇,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沈奚听到“光绪三十年”,心被牵动。
她将手里的纸牌放到桌面上:“我又输了。好了,你们继续,我去看书。”
后来那几本《thencet》被陈蔺观发现,死乞白赖借走了。沈奚原本舍不得,可一想到陈蔺观也是为了学业,就答应了。
只是将书包裹妥当,给他前,还在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弄脏、弄破、弄丢。
日子如此磨蹭着,快要到新的一年。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仍是空着。
从耶稣诞节到新年,学校和公司企业都会放假。这三年,婉风因为受到那些基督家庭的影响,对自己的信仰已经有了动摇,起先受邀是礼貌回应,贪图节日热闹,今年婉风就开始对她说,她也许真的要信教了。婉风说这句话时,还有着顾虑:“三爷……应该不会生气吧?”
沈奚不懂她的意思。
“你忘了,三爷一直嘱咐我们,不要让你和基督家庭走得太近?”婉风提醒她。
“我觉得他这么说的意思,是怕他们太热情邀约留学生,影响沈奚的学业吧?”顾义仁猜想。
“还影响什么?”婉风哭笑不得,“她难得陪我们打个牌,也是‘罪过、罪过’地忏悔。”
沈奚被逗笑:“你们走吧,我去收拾屋子了。”
她一直惦记着走廊尽头那个窗子许久没擦了,想去弄干净。毕竟那窗子临着傅侗文的房,不能太难看。于是在婉风和顾义仁走后,她端了一盆清水,到二楼去干活了。
她懒得烧热兑进去,盆里的水冷得刺骨,像浸着大块的冰坨似的。这让她想起在大烟馆,那扇永远透不过光的窗户,被烟熏得黑黄。
那种地方,老板也不会想让他们擦玻璃。
隔着窗子,能看到街对面的店口,金短发的男店员也在玻璃门内,在摘棕树上挂着装饰物。今天是三十一日,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