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场大火。她恍惚听,好似面前是父亲,他在着讲咸丰六年的大火。
两人说了一小时。
沈奚和谭庆项都坚持让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劝上床,在门外又聊了许久。
谭庆项虚掩上门:“我出去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不。”
这也是她想要做的。
不过她是个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帮不上忙,还让人记挂。
两人最后议定结果是,等天亮了,谭庆项出去看水势,顺便想办法打探码头的消息。沈奚就在临近街上看一看。可事实是,天亮后,一层已经进水了。两人先帮老夫妇将一楼的食物一到二楼,再趟过一楼的水,离开公寓。
水浸了街,很深。“我等我先去看看。”
谭庆项去探了圈,真有低洼地方逃过来的,许多女人、孩子,也有受伤的人。
“我寻思着,可以带一些回来,挑妇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毕竟人生地不熟,收男人不安全。
“我帮你去。”沈奚就将裙子系到大腿上,要下去。
人还没下去,老妇人追出来,握上她的手腕:“那水脏啊,女人不能进这么脏的水。”
老妇人当着谭庆项不好说很仔细,可两个医生在一块,怎会不知道女人下边是怕脏东西的,可靠谭庆项一个人也不成。
“让她去。”傅侗文人站在楼梯半截上,望着这里。
老妇人:“先生,你劝她啊。”
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抛下我,去救别人。”
……也不是吧。沈奚犹豫着。
他笑,其实是在调侃。
“我倒喜欢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头,上了楼,对老妇人吩咐着,“一楼厨房淹了,我们要弄到热水,帮帮这两位医生。”
这倒像是在表白心意。
*1915年7月,广州遭遇两百年最大洪峰,称“乙卯水灾”,受灾人口378万。广州有街头水浸四米。7月13日,十三行在洪水中失火,焚毁商户2000家,死者上千,伤者不计。
第19章 第十八章 不露相思意(4)
沈奚还傻杵在那。
这是傅侗文第一次直白地说他喜欢什么。
谭庆项将脸上雨水抹掉,笑:“调侃你呢,他这人就喜欢讨个嘴上便宜。来,跟上我。”
他先蹚水下去了。沈奚也没敢耽搁,两人摸到临近两条街上,帮着人将伤员挪到没有水的地方。到中午水退下去一些,很快又涨上来。
这公寓多了两个女人和五个孩子,沈奚检查了几个孩子,都无碍,将他们让到客房去休息。全是在水里困了一日夜的人,七魄散了,哭啼啼,更寻不着三魂。
倒也好照顾,老翁一人就足够应付。
一楼淹的水退了。地板上留下的淤泥,形如浅滩沙,臭不可闻。
沈奚和谭庆项都没来及冲澡,只洗净手脸,坐在一处吃面。
“这是连香糕酥馆的莲蓉酥,”老妇人将盒子打开,“爷说,拿给你们吃。”
她的灵台忽然清明,他在楼上。
老妇人先将厨房清理了,又去擦前厅的地板,总算收拾出了样子。
谭庆项吃着,吃着,给她讲起了傅侗文那个青梅竹马,是如何在走之前,想成就夫妻之实,再用让他去法国治病的法子,双管齐下把他骗出去。可傅侗文此人,却真是不同的,倘若那女孩真是坚持所追求的,抛下了他,他倒有可能和她成亲。一人一国,各自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也算是佳话。可女孩这样,不止羞辱了她自己,也全然瞧不起傅侗文的理想。
这才有灵魂陌路的说法。
讲完了,谭庆项抹去额头上的汗,笑了。
他早该想到,从沈奚第一次冲上去执意要救人开始,到那夜,再到今日,傅家老三如何能不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放在眼前,留在心上?
填饱了肚子,在老妇人的催促下,她去洗了个热水澡。
街上的水是真的脏,夹带着成千上百的垃圾和泥水,浴池里的水换了两次,她终于觉得自己干净了。见沈奚没有换洗衣物,老妇人翻出来女儿留下的衣裳给她,小小的纽子,从领口绕过前胸,到身子一侧,她系着,很觉有趣。像袄裙,可又不像。
“我女儿嫁了个华侨,他们华侨女人喜欢穿这个。”老妇人笑说,大了点,看上去倒是适合她。沈奚人出浴室,倒扭捏起来,望一望屋里。
没人。
去哪了?
沈奚的皮鞋在水里泡烂了,也穿了老妇人女儿的鞋,大了,小跟都站不稳。开门,向外找人,正见着傅侗文抱着带回来的小男孩,在给人家穿裤子。他坐在小凳子上,腿太长,又穿了剪裁合身的西裤,板正的布料,弯起腿不舒服。
于是这三少爷就只能伸长两只腿,人靠在对门外的墙上,皮鞋搭在了她这里的门框上。
他见她出来了,笑问小男孩:“姐姐像个女英雄,是不是?”
“是。”小男孩咧嘴笑。
裤子穿好了,他又将小孩的裤绳打个结,一拍那小屁股:“去吧。”
小男孩抱他的脑袋,在脑门子上吧唧亲了口,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跑进去。没跑两步,好似听了房里人的话,兜回来,将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