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2 / 2)

“三哥同他说这个,才真是抬举他,”罗汉床上的男人没傅侗文的气度,直来直去地说,“这牌局不是你能搅合的,眼下你让大家心里不痛快,日后自会有人百倍千倍讨回来。”

楼下一声吆喝,在搭腔似的。

小厮跑去窗口,稳稳接住裹着手巾的白布包,拆开,把滚烫的手巾分给众人。

徐少爷拎了一块,笑吟吟递给参谋官:“什么年月了,还赤胆忠心的,唱戏呢?”

手巾冒着白色的热气,不止是一条手巾,还是他的前程。

参谋官犹豫着,心里还有顾忌。

徐少爷见他不接,亲自抖开手巾,突然盖到参谋官的脸上。

参谋官眼前猛地失了光,惊得一颤,后脑勺立刻有四把枪抵了上去。枪口直径和触感他都认得,这是要灭口?这帮人在广和楼敢泄愤杀人?

参谋官蓦地醒悟,他们要将他置于死地太过容易。

一霎的万念俱灭,他喘了口气——

徐少爷就是想吓唬吓唬他,挥手让枪都下了,亲自给参谋官擦了脸:“这广和楼包厢的手巾是一块大洋一块,受用不?”参谋官心一起一伏,煞白着脸,呐呐应着:“是好……”

手巾塞到手里,参谋官十根指头既酸又僵,关节也疼,好像是上过了夹板,这是刚刚被他自己的捏的。鬼门关走过一遭,哪里还有顾忌。

他见徐少爷还笑呵呵地瞧自己,匆忙捧起手巾,再擦自己的脸。

“你有你的手段,不用我来教,”徐少爷说,“如何审,如何结案,我不想过问,一过问又要说我们仗势欺人。只是这里的牌局不会、也不该出现叛军的人,你说对不对?”

参谋官勉力地笑:“我明白。”

塌上的男人也不再咄咄逼人,让小戏子给参谋官端茶陪坐,参谋官和副官正襟危坐,陪这帮人听完一折,告辞离去。正是天将破晓,鬼要回巢。

徐少爷呼朋引伴,去陕西巷续下一场鸳鸯双飞局。

沈先生趁势跟着徐少爷走了。今夜这关算是过去了,不出意外,沈先生会消失在陕西巷的温柔乡,钱也会顺利送到四川。

等鬼神都散了,万安询问傅侗文何时走,好去安排轿车来接。

傅侗文懒得动,让人来收拾包厢,要在这里睡一会,天大亮了再回去。沈奚以为他在玩笑,等伙计们真照着傅侗文意思铺了被褥在罗汉床上,她明白过来,傅侗文一定常在广和楼醉酒小憩,大家早习以为常了。睡也好,睡醒了回去,也许能逃过谭庆项的絮叨和责问。

沈奚把棉被压在他肩上。

“辜小姐来了,在我那里坐了会。”他说。

……难怪。

如果真有“心有灵犀”,今夜算是一种。她从看到第二官窗户全关,就心里难受……

她无法构想两人在一起的画面,旧思想的女人们都是如何坦然接受三妻四妾的?因为没有感情的缘故吗?就像她在纽约,也难以理解英法同学闲聊时说的,在婚姻外的感情才是爱情,更难理解黑人和白人无论多相爱,也会被许多州的法律阻止通婚……全世界对婚姻的解释都不相同。在哪里,都有情非得已。

傅侗文摸到她手,说:“你好好问一问,我给你个交代。”

她摇头。

他曾说过,他不晓得怎样解这一局,只能走走看。

如今婚期将至,换而言之,就是他没有走通这条路。辜幼薇今日来,一定是为了三人的结果来的。沈奚自己横在他们未婚夫妻之间,坚持着,是想陪他多走一段是一段。走到今日,她和他都算尽了力。

该面对的一样不少,天皇老子也逃不掉。

沈奚在灯影里,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傅侗文抚她的头发,温柔地问:“累了?”

“你结婚前我就走,”她闷声说,“我们正经说一次分手,算是有始有终。”

他的手顿住。

她一鼓作气地说:“在来广和楼路上我想过,只要你身子健健康康的,养得好了,胜过任何的东西。今日管中窥豹,你在革命路上的艰险,我也算见过了……你这样勉强着就是心病,既想要给我交代,还要对得起辜小姐,这两个月你走得很艰辛。三哥,世事难两全,我全能明白。我对你说过,我要的不只是今生今世的婚姻,也不强求恋爱了就要走向婚姻。能走到这里,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傅侗文是擅长辩白的人,此刻却一言不发。

她抬头,最后说:“我们都是留过洋的人,恋爱和分手是寻常的事,是不是?”

他周身的汗,慢腾腾掀开一半的棉被,露出上半截身子。

刚刚他和辜幼薇在第二官的事,和沈奚想的大有不同。

今夜牌局,傅侗文铺设了三层:明面上是受贿;暗地里要送钱给滇军;第三是要逼辜幼薇和自己谈到最后一步。

辜幼薇嘴上说受得了旧式的妻妾婚姻,想象是一回事,真接受又是两样。这两个月他直接让她对沈奚退避三舍,已挫败了辜幼薇的自尊,今夜大张旗鼓带沈奚来广和楼,在京城最热闹的戏园子里呼朋引伴陪她斗雀,暗里明里都在昭告着,他把沈奚带在身边宠着。

只是没想到,辜幼薇的小姐脾性比过去还大,不等天明,趁夜就来了。

傅老爷的人谁都不避,唯独见了辜幼薇,会照着老爷吩咐,给两人留谈情说爱的空间。

于是,两人在刚刚摊了牌。

辜幼薇又是大哭一场。哭罢,她抹去眼泪,将短发草草梳理,端坐在他身前说:“你逼我到这里,你赢了。”

傅侗文早前对她说,他爱沈奚的心情,就像过去辜幼薇爱他的心情。这里裹着双重意味,一重是他对沈奚,另一重是在指现在的辜幼薇不再单纯。

“幼薇,你也没自己想得那么爱我,百求不得,才自以为镂骨铭心,”他见她恢复冷静,开诚布公地说,“今日你逼我结婚容易,日后我逼你离婚也容易。”

辜幼薇问他:“你非要将自己说成个寡义的人,是介怀我在法国离婚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