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她头次出关到东北,自然新鲜。黎明前是月光暗淡,日光未现,看不清铁轨两旁的景色。只有一个印象:天是黑的,地是白的。
和离开北京前最大的不同就是,车窗外竟然结了厚厚的冰。
她觉得稀罕,扭头要给他说。傅侗文抬手,制止了。
怎么了?
“车在减速。”他低声说。
“是不是到补给站了?”她猜测。
包厢外,同时有了脚步声。
不止是傅侗文,隔壁包厢也有人发现了。傅侗文和沈奚悄然而起,走出包厢。过道上站着三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昨夜去隔壁睡觉的周礼巡。
“怎么回事?”傅侗文低声问周礼巡。
“还不清楚——”
不过两三分钟的样子,车彻底停了。
沈奚从包厢对面的车窗朝外看,铁道边有光,一闪一闪,黑色的人影攒动。
此时,有个年轻男人跑入车厢内,对周礼巡耳语了两句。
周礼巡略微一怔,颔首:“知道了。”
他转而对余下两位先生和傅侗文说:“是日本外务省的人来了,专车已经等在南满铁路上,来接我们的。”
第68章 第六十六章 浩浩旧山河(6)
“真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早。你们准备着,要下车了。”周礼巡连大衣都来不及穿,搭在臂弯里,在零下十几度的车厢里穿行而去。
沈奚跟傅侗文回到包厢,叫醒小五爷和培德,谭庆项也很快回到包厢里,大家略作修整,跟随代表团下了火车。
雪中,天隐隐有亮得征兆,微见星月。
“第一次见到南满铁路,”她轻声感慨,“这里的雪比南方要厚多了。”
“关外的雪是最美的。”他笑。
她小声问:“这次的路线包含横滨和纽约,是因为要和日、美先私下会谈吗?”
“是。”
美国怕日本在亚洲势力扩张,日本也怕美国插手亚洲事务,所以都安排了高规格的外交活动,等待着中国代表团的过境。这种感觉并不会让傅侗文愉快,因为不管多热情的款待,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中国是羊,在等着两头饿狼的决斗。
他轻声道:“不过,我们在美国的公使已经和威尔逊达成了共识,美国会在巴黎会议上支持中国。所以,我们是要联美制日。”
那日本会善罢甘休吗?
沈奚隐隐担心。
傅侗文好似读懂她的忧虑,又道:“总长是外交场的老前辈,他有应对的法子。”
他们换了汽车,刚好天亮了。
晨光里,这风雪大地像一卷无字的宣纸,展开在她的眼前。
这是一块群狼争抢的土地,如此美,如此宁静。
沈奚从车窗里眺望远方。
光绪三十年的日俄战争后,沙俄把自己在东三省修建的铁路分了一部分给日本,改名为南满铁路。那时她对南满铁路意难平,是因为日本在“二十一条”里提到过它。后来在这条铁路周围发生了太多的事,日本侵华主力关东军的诞生,皇姑屯事情、九一八事变和复辟的伪满洲国……
而在那天,他们路过的那天,一切尚未发生。
他们在那天夜里抵达奉天,接受了日本外务省的宴请。
宴席后,立刻登车,前往汉城。抵达汉城后,外交总长突然告病,说在夜车上受了寒,旧疾复发,双腿不便走动。不再见客。
数日后代表团抵达横滨,住在中国城的华侨家里。
这里是日本对外港口,也是外国人的聚集地,代表团选择住在这儿,是方便随时有了船期,能立刻赴美。
到了横滨后,总长回避了日本外务省的邀请。日本安排了一系列的外交活动,包括日皇的接见、授勋和茶会等等,全被总长一句“负病在身、不能久坐”推辞掉了。
国内、中国驻日公使和总长之间电报不断,争论不休。
中日两国报纸也每日评论,为了外交总长突然生病,不肯见日皇而猜测连连。
外界吵翻了天。
唯有他们所住的地方静得连风都没有,雪也落得很轻。
小五爷举着一份报纸,笑着走入:“三哥,你要不要听,我把翻译的话都背下来了。”
傅侗文以两指夹住他手中的报纸,轻飘飘地收过去,细细看。
这份报纸言辞凿凿,指责中国外交总长在“装病”,不肯和日方友好沟通。在报道结尾,还说此事大有内幕,只是不便公布。
“日本报纸谣言很多,总在有意引导民众,”傅侗文放下报纸,感慨道,“希望国内报纸不要全是亲日派,引起民众的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