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再说……”冷月在那触感细滑却又见清减的腮帮子上轻轻抚了两下,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你去问她三件事,第一,当初她为什么离开慧王府,第二,她怎么离开的慧王府,还有,她现在跟慧王是什么关系。”
景翊拧起眉头思虑了片刻,点头,“可以……不过,怎么问都行吗?”
问话横竖都是用那一张嘴,随他怎么问,他还能问出朵花来不成?于是冷月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景翊眉心微展,轻轻抿嘴,睫毛对剪,“那我有言在先,我问话的时候你不要进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能进来打岔……也不能打我。”
这件事她本就是没了头绪才带画眉来见景翊的,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景翊来问,那自然是景翊说了算的,于是冷月又点了点头。
点完,冷月犹豫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又向景翊挨近了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问话就问话,别挨她太近……她染了梅毒病,先前自己给自己浇了一身冰水,发了高烧,才躲过你二哥的检查。”说罢,冷月轻抿嘴唇,带着几分愧色补道,“我答应过她不会说出去。”
冷月是习武之人,虽在公门当差,但常年东奔西跑,身上多少有些江湖气,格外守信重诺,若非担心景翊,这桩已经应了画眉的事就绝不会食言。
景翊当然知道她这习惯,被她那几分愧色撩得心里一暖,颔首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放心。”
见冷月当真有了放心的神色,景翊这才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揉出一个温和可亲的笑容,不急不慢地走回了里屋。
景翊进去时,画眉仍在错愕地打量着这间僧舍,像是难以相信冷月竟把她带到一座寺院来,听见景翊的脚步声,转头把目光落在景翊的脑袋上,目光中难以置信的味道就更浓了。
“坐坐坐……别客气,小月要办点事儿,晚会儿回来。”景翊笑盈盈地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画眉,一边斟茶,一边热络地道,“不知道画眉姑娘要来,也没备什么好茶,凑合着喝两口,润润嗓子吧。”
画眉向门口看了看,目光所及一片空荡。
画眉只当冷月是抽身去请那不知藏在何处的景竡了,便怔怔地坐下,怔怔地看着脸还是那张脸但头已不是那个头的景翊,怔得声音都有些虚飘了,“景……公子,恕画眉无礼,敢问公子为何突然遁入空门?”
景翊把斟好的茶送到画眉面前,收敛起些许笑意,温声道,“画眉姑娘还记得冯丝儿吗?”
画眉微微一怔,点头,“自然记得。她曾是雀巢里的清倌人,被公子一手捧红,才得了个归宿……不过,前些日子听冷捕头说起,不知为何,她已被府上的管家害死了?”
景翊身子微僵,不察地皱了下眉头。
关于冯丝儿的死,他就只听安王爷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么一句——身涉一案,遇害身亡。
公门里有公门里的规矩,安王爷不多说,冷月不愿提,他就一个字也不问,但闲暇之时他也暗自琢磨过,有理由有条件害死冯丝儿的人不在少数,不过成珣从苏州老家带来的那个管家并不该在其中……
景翊轻轻点头,面不改色,浅笑道,“她活得艰难,死得委屈,总得有人为她超度超度吧。”
画眉愕然望着景翊,“公子出家,是为了超度丝儿?”
景翊施然点头。
“那……此事,冷捕头可知道?”
见景翊只笑不答,画眉摇头一叹,伴着发间步摇细碎的声响,叹得凄苦非常,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已被景翊微笑着抢先道,“我记得丝儿曾跟我说,你进雀巢,也是为了一个人?”
景翊话音未落,画眉轻轻摇动的头颈已然僵住,步摇坠子无力地晃动几下,也不再出声,描画精致的面容隐隐发白,唇边常年挂着的浅笑也僵得没了踪影,只含混地应了一声,“公子说笑了……”
景翊像是没听见画眉这软糯的一声,仍像闲话家常一般漫不经心且毫不遮掩地道,“好像还是画眉姑娘至爱之人?”
画眉紧抿红唇,纤长的双手紧紧交握在桌下,握得指节都发白了。
“我若记得不错,”景翊一面玩味着画眉渐渐发白的脸色,一面温和又缓慢地道,“那人身份……”
画眉像睡得正甜的猫被突然踩了尾巴一般,“噌”地站起身来,美目圆睁,一声尖斥脱口而出,“公子!”
景翊微微眯眼,看着浑身战栗不止的画眉,温和地摆了摆手,“别急别急,我不说就是了……你冲我喊这一嗓子要是让鸨母知道,免不了要挨通教训吧?”
雀巢之所以能成为京城第一的烟花馆,除了因为那些看得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三分体面,更因为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七分龌龊,雀巢里的“教训”意味着什么,画眉自然比景翊清楚得多,不禁心里一慌,腿脚一软跪□来,“画眉失礼,请公子见谅!”
景翊松松懒懒地坐在桌边,也不起身搀她,只一如既往地温声道,“就照你们雀巢的规矩吧,罚三壶,寺里没酒,你喝茶就行了。”
画眉心里慌乱得很,一时琢磨不透景翊的心思,也不敢怠慢,忙道了声谢恩,站起身来,捧起茶壶,仰头便往口中灌茶。
茶水不热不凉,喝起来毫不费劲儿,景翊不催她,也不看她,就只等她喝完之后把茶壶搁下,便拎了铜壶来续上热水。
“等会儿,”景翊拦住画眉又要捧壶的手,好脾气地浅笑道,“刚倒上,有点儿烫,凉一凉再喝吧。”
“是……”画眉小心翼翼地坐回去,见景翊脸上不见一丝怫然之色,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唇边不禁重新挂起那抹妩媚的淡笑,“景公子真是极尽讲究之人,在空门中仍要饮这等金贵的茶叶……倒是便宜画眉了。”
景翊听得一愣,不由自主地暗吸了一口气,咂么了一下袅绕的茶香。
景翊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过日子处处讲究是真,不过这回来安国寺来得仓促,想带的东西一样也没带成,更别说是茶叶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这泡在壶里的茶还是神秀凌晨时分泡的那壶,景翊只是在临出门前续了些热水,这壶茶景翊只喝了一口,就决定在安国寺余下的日子里只喝白开水度日了。
粗劣到这个程度的茶,他长这么大也没喝过几口。
这茶冷月要是说好,景翊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什么种类什么品级的茶到他媳妇嘴里就都只剩下浓淡这一个区别了,可画眉是京城第一烟花馆的头牌花魁,品茶是起码的本事,这难喝得像河水煮树叶一样的茶她已灌下整整一壶,居然还说得出这茶叶金贵……
难不成染上梅毒病的人连舌头都不好使了?
景翊伸手掀开茶壶的盖子,向壶中已被泡了小半日的茶叶看了一眼,饶有兴致地道,“你说这茶叶金贵,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画眉眉眼轻舒,嘴角的笑意晕散开来,“托冷捕头的福,画眉曾有幸得品此茶,奈何画眉福薄,至今仍难以品出此茶精妙所在,还望景公子指点一二……画眉若品得不错,这滋味乃是苏州成记茶庄独有,别无二家。”
景翊愣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茶壶盖子摔到地上。
成家的茶……
景老爷子就喜欢成家的茶,景翊只在家里尝过一口,许是日子隔得久了,他总觉得那会儿尝着成家的茶只觉得有点儿难喝,还没觉得难喝到这个地步。
不过,即便是那会儿,景翊对品味一向甚高的景老爷子莫名其妙喜欢上成家的茶这回事也是难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