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此番没有冒然回京,待到回京之日,这怕将是她在景翊那里收到的最后一分殷勤吧,只是这番殷勤之后,再不会有他腆着那张讨赏的笑脸看着她,巴巴地等她哪怕一字一句的夸奖。
她怎么就那么吝啬,好像从来都没有心口如一地夸过他一回……
冷月眼圈一热,赶忙垂下头来,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心绪安定之后,才听到太子爷缓声道,“他托我找的是已故雀巢头牌花魁画眉的弟弟,我手下人今天一早来报说找到了。”
画眉的弟弟……
冷月恍然记起,离京前夜在安国寺里,她对他说画眉是因她而死的时候,他曾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并未出言宽慰她什么,那会儿她只当是自己把情绪藏得很好,却没想他是料定了这样的事空口劝她必是徒然,转而用这样的法子来宽她这个一时半会难以开解的心结。
他在把那封休书交给太子爷之后一头扎进烟花巷里,应该也是为了这个吧……
冷月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会选择用仅有的时光去做些什么,但她如今已经知道,景翊的选择是马不停蹄地去做一件他并不擅长的事情,只是为了亲手舒一舒她心里的一块儿疙瘩。
她现在很想立马奔到他面前,不管他想讨什么赏,她都一定不遗余力地赏给他,怕只怕她那点儿赏根本当不起他如此贵重的殷勤。
冷月出神地静默了半晌,太子爷等得实在憋不住了,“你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
冷月差点儿摇头,得亏在摇头之前突然醒过神来,忙道,“谁?”
太子爷似是对冷月这样并不热烈的反应有些不甚满意,有意又卖了个关子,“你认得,你和景翊都认得,那人就在你俩眼皮子底下晃荡了好几天,还要绕这么大个圈子才把他揪出来,回头我要是登了基,一准儿先跟六叔聊聊三法司官员的薪俸问题。”
冷月突然觉得,萧昭晔当皇帝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呢……
她与景翊都认得,还曾在他俩眼皮子底下晃荡好几天的人,这样的人实在多了去了,冷月一时摸不到头绪,只得老老实实地搁下杯子站起来,拱手颔首道,“卑职愚钝,还请太子爷明示。”
太子爷多少还是带着点儿不情愿地道,“安国寺,这样明了吧?”
安国寺……
冷月一愕,几乎冲口而出,“神秀?”
是神秀就对了。
她一直觉得萧昭晔处死画眉的动机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毕竟画眉不是被软禁在雀巢里哪也不去的,单是因为不打招呼出去一趟就立遭杀身之祸,委实不大像萧昭晔这样谨慎到连折磨嫌犯都要用不见伤口的法子的人干出来的。
可若是萧昭晔觉察到画眉身上的佛香味,又得知她已进过那个亲弟弟的禅房,怕她那个身为探事司密探的弟弟发现端倪,继而失去原有的控制,一步错而步步乱,那么仓促之间将画眉处死也就说得过去了。
看着冷月这副既意外又豁然的神情,太子爷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人折腾了半天,要是在她这里连惊喜二字中的一个惊字都换不来,岂不是太委屈了……
冷月一时想不出太子爷是如何找到神秀那儿去的,但一想到神秀那两重不可告人的身份,冷月心里禁不住一紧,忙道,“那……那他现在还在安国寺吗?”
太子爷微微摇头,“我手下人刚走他禅房就失火了。”
冷月心里一沉,“他死了?”
太子爷没点头也没摇头,“反正没发现尸体,倒是在床上发现几块亮闪闪的石头,方丈非说那是舍利子,京兆府的人也没辙。”
冷月缓缓松了口气。
以神秀的身手,脱身倒还不难,只是往后的日子怕是要辛苦许多了。
一些芜乱的人与事在脑海中荡了一荡,目光落在眼前这位杵在风口浪尖仍淡然自若的少年准天子身上,冷月蓦地一怔。
这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能在这种时候从容若此,除了那些教导与历练的功劳,应该还有一样。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样,景翊才会把这件事交托给太子爷,而不是安王府里那些找人的行家。
于是太子爷刚大功告成地舒了口气,伸出去准备端水的手还没碰到杯子,就见颔首站在他面前的冷月倏然跪了下来。
太子爷一惊,慌地站了起来,“别别别……就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儿,用不着这样,不是还有身孕吗,赶紧起来……”
冷月没管太子爷的亲手搀扶,只管颔首跪着,沉声道,“卑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子爷应允。”
“行行行……你先起来,有事儿好商量……”
冷月仍没起身,“卑职斗胆,太子爷既能通过皇城探事司找到神秀,一定也能让他们探到安王爷的消息。”
太子爷愣了一下,愣得很轻微,但那双手就扶在冷月的胳膊上,冷月还是觉察到了。
太子爷既没反问冷月怎么会知道皇城探事司这回事,也没斥责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只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略带歉意地道,“这个我还真不能。”
一听太子爷拒绝,冷月急道,“安王爷偏偏在这种时候与京中失去联系,连薛大人都找不着他,卑职敢断言王爷那边肯定是出事了!”
太子爷不疾不徐地点点头,“我跟你想的一样。”
冷月一急,言语不禁冷硬了几分,“那为什么就不能用探事司的人去找找王爷呢?”
太子爷温然苦笑,“因为我现在还无权使唤探事司。”
冷月狠狠一愣,看着满面只见愧色不见愠色的太子爷,张口结舌,“那……那找神秀……”
“景翊把事情托给我之前已经做足了工夫,连画眉的尸首都是他亲自潜去京兆府验看的,我只是研究了一下他拿来的那些资料,又差人去画眉的老家跑了一趟而已……要是这点儿事都要靠探事司,景太傅这些年就不是教书而是养猪了。”
太子爷温声说罢,浅浅一叹,眉目间愧色愈浓,“我知道七叔身子不便,他突然了无音讯,你们着急,我也着急……不过说句实话,我到现在连哪些是探事司的人都不知道,你叫我怎么差他们去找人?”
冷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对皇城探事司的了解也就只有那么一丁点皮毛,只知道这伙人是只听当朝天子的使唤的,至于先皇过世后这伙人如何接到下一任皇帝手里,谁也没跟她讲过。
冷月心知冲撞冒犯了主子,忙垂下头来,实心实意地道了一声,“卑职该死……”
太子爷摇摇头,把她从地上搀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抖了两下,苦笑道,“这是神秀托我前去办事的手下人带给我的,他在信里跟我说,只有在登基之后,探事司的首领才会自己冒出来拜见新主子,而新主子只有拿着先皇传下来的信物才能使唤探事司,否则探事司就会视这新主子为篡位反贼,后果你能想得到吧……他要是不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儿。”
冷月愕然听完,已禁不住渗出了一背冷汗。
皇城探事司的探子可谓无处不在,兴许是路边乞丐,也兴许是禁军总领,还可能就是最为亲密的枕边之人,探事司的人若想反谁,比满朝文武加在一块儿都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