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中元看着他冷笑,他沉默好久,突然伸手脱掉外袍,杨中善和孔敏华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见他脱掉外袍之后又开始脱长衫,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中元,你这是干什么?”
杨中元看了自己兄长一眼,还是继续手里的动作。
这会儿已经临近炎夏,他也只穿了外袍长衫和中衣,在所有衣服都脱完之后,他就这样穿着中裤,光着膀子面对着他两位兄长。
他眼睛很黑,这会儿已经让人瞧不出半分心思,杨中元转过身来,把背后露给了杨中善和孔敏华。
在转过去的一瞬间,他听到他们深深的吸气声。
他知道他们为何这样吃惊,因为在他背后,有纵横交错数道伤痕。
杨中元就这样背对着他们,任由夜晚有些冷的风吹着自己单薄的身体:“那一年我十四岁,刚去御膳房没多久,一般御膳房的小宫人都是只做洗菜的活计,我也是一样的。”
他声音很淡,也很冷,仿佛说的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宫里的人是不能的病的,病了也没药吃,要靠自己熬着。有一天我染了风寒,一整天昏昏沉沉,晚上洗菜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水盆,把当天要吃的菜都弄脏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杨中善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背后的交错的伤痕,觉得自己再也听不下去了。就算他已经过了而立,听到这样的事情,还是会觉得难受。
更何况这事情是发生在他亲弟弟身上的,这就越发让人痛苦与愧疚。
杨中元似乎情绪稳定了一些,他又继续说道:“犯了错,是要挨打的,那不是我第一次挨打,却是最狠的一次,当时的管事给我判了鞭刑,我在所有御膳房的小宫人面前,被扒光了上衣狠狠抽了十鞭,哥哥坤兄,你们知道那有多疼吗?”
他的问话轻飘飘的,就好像每日早上问安那样自然。
杨中善终于有些崩溃,他低声道:“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
孔敏华也跟着红了眼睛,有些事情他们一直不愿意面对,就像大爹爹这些年也跟着吃斋念佛,就像他们谁都不在家里谈论杨中元的名字,那是杨家的一道禁忌。
有时候,当人们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他们会逃避,会无视,会变得更冷漠。
从杨中元回到家里,杨中善就一直不愿意见到他,因为他心里害怕,他怕听到杨中元跟他讲自己是怎样被父亲卖了,怕听到他这些年艰难地生活,也更怕杨中元回来跟他要回属于他的一切。
既然当时的事情杨中善同意爹爹做下了,就再没回旋余地。所以他牢牢握住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半分都不想分薄出去。
他的心思这样矛盾,可偏偏孔敏华却懂了。两个人一直配合地很好,只是事到如今,他们是真的没想到,杨中元会这样凌厉。
杨中元回过头来,他慢慢的,一件一件套上衣服,然后紧紧盯着杨中善的眼睛,低声道:“你们知道皮开肉绽又没人管还要做活的滋味吗?我因为挨罚受了伤,也只有同屋的小宫人好心帮我上了药,那药也不知道是不是治皮肉伤的,总之我第三天就又开始回去干活,后背的伤口总是好了又裂开,一直拖了大半年才渐渐愈合。”
杨中元套上外袍,把自己重新打理的干净利落,便又坐到茶桌前,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你们也瞧见了,那伤疤落在我身上,一辈子都去不了了。”
三十几年来,除了父亲去世时那段岁月,杨中善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痛苦难受过。
他不敢看杨中元,只低着头深深喘着气。
杨中元刚才说的一字一句都好像刀子,从他五脏六腑慢慢割着,叫他淅淅沥沥流着血,一丝丝延长着痛苦与愧疚。
孔敏华看出他神色不对,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冲杨中元道:“中元,我们答应你,明日一千两和你爹爹卖身契都会送到你手上,待会儿我就去吩咐下人,把内宅你的卧房打理干净,以后你留在家中,我和你哥哥一定好好待你。”
他就算再是冷漠无情,听到杨中元这一连串的话也难免难受,更何况杨中善了。他这一个决定,无非就是想让杨中善日后心里好过一些。
而杨中善,听了孔敏华的话,也沉默地认可了他的决定。
杨中元喝了一口茶,突然笑了两声:“哈哈,你们以为,我还想留在这里吗?”
杨中善这会儿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去心神,他猛地抬起头,认真道:“中元,你连悔过的机会都不留给我吗?哥哥是真的难过。”
杨中元也回看他,他看他意气风发,看他阖家欢乐,看他华宅高楼,看他运筹帷幄。可这些,他和他爹一丝一毫都没有挨到,他们有的,只有被家人卖出去的痛苦,只有病了没药吃的窘迫,他们在这个家里,过得连下人都不如。
“哥哥,我在宫里见多了没药吃就病死的宫人,我不想我爹,熬了这么多年,熬到我回来了,却没有命享福。”
杨中善瞳孔猛地缩了缩,杨中元眯起眼睛,又抛下一句话:“在你们共享天伦之乐,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有没有一丁点,想到我跟我爹?”
他想过吗?似乎是想过,又似乎是没有。那些年他和父亲尽心为家里挣钱,前些年生意出了问题,他们又一门心思想让杨家重回风光。后来孔敏华跟他结亲,他有了相爱的夫君,可爱的孩子,生意好转,荣华富贵就在手边,他也没时间去想那些早就被他掩埋在心底的事情。日子过的好的时候,谁都不会去想艰难的过往。
杨中元看他哥哥眼中尽是茫然与自责,他冷笑一声,道:“我跟爹爹明天就离开杨家,我以后不会吃你们杨家半碗饭,哥哥,看在我曾经这样可怜的份上,你允我去库房挑几样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