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陆绎连眼都未抬一下,专心致志地盯着案上。
今夏只得收了口,乖乖等着。屋内静悄悄的,仅能听见陆绎的手指在纸张上的摩挲声,她循声细看,他正看的似是一副地图,街道交错纵横,应该是某个城镇地图才对。
等了好半晌,也不见陆绎抬眼,今夏干站着,倒是不觉得腿酸,就是脸上堆的笑着实有点撑不住了。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陆绎这才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今夏忙以笑脸对上。
“有何事?”他复低下头,理了理衣袖,似不经意问道。
“陆大人,方才高庆来问我租船的二两三钱银子何时还,我想租香船是大人的主意,怎么会要我们还银子呢,肯定是他听岔了。”今夏笑眯眯道。
陆绎抬眼,看着她平静道:“他没听错。”
“……这个……”今夏的笑脸垮下来一半,另一半仍顽强地坚持着,“大人,这、这不太合适吧……”
“怎得不合适?”陆绎自书案后转出来,“是你来寻我借银子,说想租条船查案的吧?”
“……是,没错,可我没说要租香船,香船这么贵,刘大人那里我不好报账。”今夏勉强陪着笑脸,“其实论理,香船是您租的,翟姑娘想见的也是您,这船资是不是……”
她话未说完,就被陆绎打断:“论理,来江南办此案,我是协办。租船也好,见翟姑娘也好,都是协助你们六扇门办案。现下,船你也坐了,翟姑娘你也见了,案子线索你得了,糕点你吃了有大半,船资却要我掏,哪里有这种道理。”
这下今夏的脸彻底跨下来。
“……我、我就吃了几块而已……”
陆绎望着她,慢条斯理道:“做人要厚道。”
到底是谁不厚道?!
☆、第三十章
今夏平日里也算是伶牙俐齿的,可就是偏偏说不过他去,踌躇片刻,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垂头丧气地朝外头走。
前脚才迈出门槛,后脚还未跟上,又听见陆绎在身后道:“以后没旁人在时,你最好莫踏进我这屋子,这世上嚼舌根的小人避是避不开的,陆某虽无清誉,但还想守着几分清白。”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她楞了楞,迟疑转头问道:“嚼舌根的小人?”
“今日我为了助你们查案,不得不应酬翟姑娘,不想却有一干小人,在背地里说我是什么色中饿鬼。”陆绎转过身,连看都不看她了。
“……”
今夏总算明白这事的缘故了,仔细回想那时窗外有脚步声,自己不曾理会,想来正是陆绎在窗外,那些话全叫他听了去。当下再懊恼自己口没遮拦,已是来不及,她想来想去也没个好法子,只得老老实实道:“大人,我错了!我是为了给大杨解围,一时情急,才说那些口没遮拦的话,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我下次再不敢了。”
“口没遮拦?”陆绎略略挑眉。
这时候,今夏反应快起来了:“不不不,那些话简直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丧心病狂!大人,您就饶了我这次吧。”
陆绎仍不理会她,手指似不经意拂过房中的攒接十字栏杆架格,自言自语道:“还有点灰……”
今夏微微一怔,随即忙接口道:“我来、我来、我来帮您打扫!”
“不妥吧?”
“妥当妥当,让大人住得舒服,本就是卑职应该做的事情。”她殷勤道。
陆绎再不说话,返身回到书案前,继续看他的图去,抬眼举止间似只当没她这个人。
这该是默认的意思,今夏心领神会,转出去取了水和抹布来,挽起袖子就开始上上下下地擦洗起来。这些活儿她自幼在家中是做惯的,顺手顺脚,麻利得很,现下更加加倍卖力,盼陆绎消了气把那二两三钱银子勾了账才好。
过了一会儿,高庆进来,见状,拿眼多瞄了她几下,没敢多问,拱手向陆绎道:“大人所吩咐之事,卑职已命人去查,不知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暂且没什么要紧事。”陆绎正提笔蘸墨,抬眼朝他道,“你这两日辛苦了,且回去歇歇吧,明日早起再来。”
“多谢大人,卑职告退。”
高庆退出去前又瞥了今夏一眼。后者正跟个条桌腿子过不去,那腿子下部抠出卷叶装饰,好看倒是好看,可条条凹处积了灰尘,清扫起来甚是麻烦,她又是用指甲抠又是用抹布蹭,正干得起劲。再看陆绎,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猫戏老鼠,也不知陆绎究竟因何要为难这个小捕快,他暗自摇了摇头。
眼见到了正午,陆绎也不理会今夏,自顾出门,大概是用饭去。她好奇心起,拿着抹布去擦书案,手上虽不停,眼风却直往案上瞅。
是地图果然没错,且就是扬州城的地图,她没费劲就找着官驿所在,然后是提刑按察使司,接着又找着了昨日去过的翟宅,还有今日上船的码头……
他盯了这地图半日,究竟在看什么呢?
今夏颦眉回想当时陆绎的手指,是一条斜线,向左上角延伸——西北面!她的目光落到地图西北角,细细扫寻了几遍,却始终找不出有什么问题。
正当她疑惑时,陆绎已返回来,见她仍在擦洗,皱皱眉头道:“还没打扫好么?我要歇息了。”
“好了,已经好了!”今夏紧着抹两下,收了手笑道,“大人,您瞧,这桌、这椅、这柜,我干活没得说,干净得能用都舌头舔,不信您试试。”
陆绎没接话,干看着她。
今夏自己也意识到这话是有点不对劲,一阵讪笑遮掩过去,接着又堆笑道:“大人,你看我也知道错了,那个、那个……银子……是不是……”
陆绎盯着她片刻,忽问道:“二两银子而已,丢在水里也不过就听个响,犯得上你这么卑躬屈膝委屈求全么?”
闻言,今夏面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低了头,习惯性用脚去轻轻蹭门槛,道:“当然犯得上了,你们上头这些人自然不会知道我们下头的难处。如今东厂、西厂、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养了多少人,每年开销多少银子,想必您心里也有数。反之,三法司摊派下来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少,上头一再要我们节俭行事,如今光是租条船就花了我一个月的月俸,头儿若去找刘大人报账,定是要受他训斥看他脸色的。我卑躬屈膝,总好过他卑躬屈膝吧。”
听罢,陆绎静默未语,却听她又道:
“再说,不过只是打扫屋子而已,又不是卖身,这事我本就在行,也不觉得如何委屈啊。怎么大人您看着,觉得我样子很憋屈么?”
陆绎扶了扶额头,不再理会她,径直往里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