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欢颜兀自想着,就不由的弯起唇角笑了笑。
她缓缓抬手,烧的有些温热干燥的手心缓缓探出轻轻抚过他下巴上刺刺痒痒的一点胡茬。
“你坐在那个位置上,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不用难过,这天下大位之争本就不过如此,没有对错,一切只崇尚于权力,有人要往上爬,就自然要踩下别人去。”展欢颜道,喉咙略有几分干涩,说以她的话说的很慢很轻,如她唇角不经意绽开的笑容一般柔软,“不要介意他们的算计和背叛,就只将他们做陌生人来看待好了!”
她说的这些,竟然——
是在安慰他?
北宫烈心潮澎湃,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着怀里目光朦胧的女子,她似是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但这些话——
却是多少年来,第一次有人与他这般推心置腹的说过。
哪怕是裴云默,他们相交莫逆,裴云默所知道的也只是他的立场,而不会去干涉他要走的路。
眼角似是隐约有些湿润的雾气蒸腾而起,北宫烈抬手握了她的指尖,凑近唇边吻了吻。
他的体温本就比正常人要低上一些,以前的接触中展欢颜就感觉到了,当时只是觉得怪异却没有多问,此时她自己发着高热,被他唇上微凉的触感一激,就忍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
北宫烈犹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拧眉看着车厢里某个空洞的方向,半晌才悠悠开口道:“我不曾难过,因为自始至终,那些人对我而言也算不得背板,不过就是十几年的积怨一次搬到台面上来逐一清算罢了!”
展欢颜的神色倦怠,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许是真的压抑太久而需要一个听众来分担那些沉痛的往事,北宫烈却没管她,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面颊微微叙述一段不为人知的皇室隐秘。
皇室当中的这一场大位之争,实则自他七岁的那年就已经拉开了血色的序幕。
那一年先帝最为宠爱的舒贵妃有孕,先帝十分欢喜,但是在舒贵妃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却意外小产一尸两命。先帝震怒,廖皇后以雷霆手段彻查此事,最后种种迹象显示,矛头却是直指当时已经生育了二皇子北宫驰的德妃单雪莹。
廖皇后也是个手腕相当了得的女人,当即就准备将此事禀报先帝处置,然则千钧一发之际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太子北宫烈却是突然重病昏迷不醒,所有的太医俱都束手无策。是夜,德妃秘密到访,道出此种真相,坦然她命人在太子身上中了南疆毒蛊,威逼廖皇后以后位换她儿子的性命。
当时北宫烈毒发正痛的迷糊,只觉得是自己做了可怕的噩梦,睡梦中他听到自己母后声声泣血的凛冽之辞,那个从来都高高在上不肯服输的女人说:“我可以去死,我可以放弃这个皇后之位不要,但是你必要信守承诺,不要伤害我的儿子和亲人!”
三日之后,北宫烈转醒,宫里的舒贵妃案已经尘埃落定,被证实是舒贵妃曾经责罚过的一个宫婢怀恨所为,而廖皇后因为拿到了线索,又被这个精通毒药秘术的宫女毒害身亡。
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在记忆里他只是睡了一觉,而这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天翻地覆,他至亲的母后已经不在身边。
事后因为廖皇后的部署周全,先帝感怀皇后贤德,虽然太子北宫烈的身体一直不好,却从没有废弃储君再立的打算。
廖皇后仙逝之后,德妃以非常手段被扶正,成为权倾后宫的一国之后。
之后的第三年,廖氏的母族平国公府因为北疆边界的战事失利被勒令交出兵权,随后又被牵涉一宗巫蛊案中,满族获罪,全部流放岭南。
延续百年的一个世家大族就此分崩离析,而岭南远在千里之外又是穷山恶水之地,后面等到北宫烈登基之后,整个廖氏的族人已经在某些人的有意安排之下纷纷“意外”死绝了。
因为先帝坚持保留了北宫烈的太子之位,单太后母子也不敢做的太过,直至两年前先帝驾崩的当口,单太后才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在北宫烈护送先帝陵寝进皇陵安葬的途中引发了埋藏他体内多年的蛊毒。
原以为北宫烈必死无疑,却也是凑巧,北宫烈在护国寺中留宿的当晚遇到了恰巧也是在那里借宿的裴云默,得裴云默施以援手,暂且将他体内蛊毒压制,坏了单太后母子的如意算盘。
北宫烈登基之后,这双母子也不好再把万事都做在表面上,于是就有了后面联合江海利用展欢雪的事情发生。
说到底,那双母子,从头到尾为的都不过就是这个皇位。
十几年的苦心经营,蛰伏了这么许久,事到如今,就算他们肯于放弃皇位,北宫烈又如何肯于忘记杀母灭族之仇?
双方之间,很久之前就定了不死不休的结局,还哪里需要轮什么兄弟感情的?
北宫烈说这些的时候展欢颜一直都没有吭声,他甚至因为她是睡着了,待要将她移到里边榻上的时候,她却是又再悠悠睁开眼,眼角眉梢仍是带着浅浅笑意。
“你没睡呢?”北宫烈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仿佛微笑的表情。
“睡了,突然又醒了!”展欢颜道,又再抬手蹭上他的面颊,道,“刚才睡着的时候我想了想,好像在这世上我也的确是无处容身了,所以你的身边似乎也是个好去处!”
女子的眼眸弯起,那笑容带了几分慵懒又似有几分俏皮,虽然人在病中精神不济,形容却是十分生动,明媚异常。
她当是听到了他方才的那番话,只是聪明的选择息事宁人绝口不提罢了。
他这样身份地位的人,那些往事暗伤,哪怕再痛,也不能示于人前,只能留作茫茫黑夜当中的只供一人独自凭吊的伤口罢了。
因为现时的他,必须是一座没有弱点没有破绽的冰冷的丰碑——
唯有如此,他才能永远以一种最锐利最锋芒毕露的姿态站在那个普天之下最高的位置上,以最强硬的手段将那些试图倾覆他所有一切的豺狼虎豹踩在脚下。
“好!”北宫烈道,唇角弯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温软弧度。
他的手指轻抚女子的脸颊,眼角眉梢的神情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情绪。
“既然是无处可去,就来朕的身边吧!”他说,“哪怕前面是悬架峭壁,万仞山川,我们也一起合力劈开一条路来!”
说了几句话,展欢颜的脑子里又开始昏昏沉沉迷糊的厉害。
北宫烈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眼前所见就只是她眼底眉梢蓝蓝的笑容,慵懒的在他怀里调整一个舒服的位置,静静的闭上眼。
马车里寂静无声,火盆燃烧,将里面的温度焐的很高。
展欢颜闭着眼,她此时的脑子的确是不不很清楚,但是她却知道,她对北宫烈所说每一句话的时候都是心思清明发自肺腑的。
她从来就不知道,冷毅如他,刚强如他,在心里也会埋藏了这样一段惨烈而不为人知的过去。
以往她只以为他和北宫驰之间所有的不过就是一场互相倾轧,为了夺得那普天之下制高点的战争,却没想到,为了守住这个皇位,他付出了这么多。
那个位置,不仅仅是他此事自己用以安身立命的资本,更是以他的母亲和族人鲜血祭奠堆垒起来的祭台。
不管是出于何种理由,他都必须不惜一切的守住!
而与他所经历的相较,展欢颜甚至会觉得——
在惺惺相惜的情感之外,她对他,更是有着深深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