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翟容骑着马,来到蔡玉班门口的大柳树旁,将缰绳交给一名看马厩的小厮,手中持着一把唐刀,向她走来。一看就知道,他也和那些敦煌守军一样,在城池各处巡逻执行公务。应该是顺道路过,抽空来看她一眼。
这两天他也挺忙的,一方面协助敦煌刺史,一起寻查有没有其他星芒教徒,潜伏在敦煌城。另一方面,她这个大约已经暴露了的星芒教徒,也让他很是分心。一边小心翼翼探察着徐刺史和自己兄长的口风,看看他们有没有就香积寺讲俗台下的事情,得到一些不利于若若的情报;另一方面,还要过来看看她,担心她过分紧张,惊慌失措。
这种情况下,秦嫣只能在他面前装作自己非常坚强稳定,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受到任何影响。是以,一见到翟容骑马的身影出现在罗淄官道上,她就将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个小唿哨,小奶狗虎头立即欢蹦乱跳地从里面跑了出来,蹭在她身边。
“若若,在跟虎头玩?”看到秦嫣还有心情在逗小狗玩,翟容心里安稳了一些,放松地微笑了一下。
“嗯。”秦嫣努力让自己像平常一样说话,“里面大家都在睡觉,无聊得很。”
“吃过饭了吗?”翟容在她身边坐下,那虎头立即拱到他身边去。
“不太饿。”秦嫣无奈地看着,尽管她每日留鸡骨头,拿着各种点心喂虎头,把它养得屁股肉滚滚的,但是只要翟容在身边,虎头明显喜欢他要多一些。
“是饭菜不好吃?”翟容伸开手掌,让小狗在自己的掌心摩挲着,“我带你去吃豆粥。”这几天,他都来变着法子带她吃东西。
“还有店开着?”
“有,”翟容侧过些头,笑着说,“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当然有店开着,以后,这个敦煌城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的。”
“会和以前一样?”
“嗯……”翟容想了想,“一定会更好一些。有些事情,发生一次就足够了。”
望着他那么有信心的脸,手又被郎君握起,很厚实地捉着自己的手指,秦嫣也觉得有信心了。她站起来,跟着他走出了罗淄官道。
走在吹起春日干风的敦煌城里,可以看到城池的南市、城门、大甬道……这些商旅来去的必经之路,的确又恢复了一些人群熙攘。
秦嫣还是能够从这些平常的里巷街道中,感受到一丝丝清冷的气息。这让她虚长的那点自信,悄然地又慢慢颓了下去。
那件血案在每个人心灵深处,都烙上了一条看不见的伤疤。敦煌城本来是海纳百川,盛大辉煌的城池。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陌生人友善的笑意。
——以宽广的胸怀,接纳天下的来客,这本是大唐人引以为傲的风骨,是敦煌城引以为豪的气度。
可如今,这座城市变得凝重起来,陌生起来。
尽管大唐军方加派了兵力,再三保证不会容许这样的事件再发生,但是,街头依然稀稀落落。城门口等待进出关的队伍变得更长了,查验的手续越发繁琐。很多新到的商旅不得不在城外搭起帐篷,为了进入唐国,而等待更长的时间。
翟容觅到的豆粥铺是个小摊,在这个令人悲戚的时期,生意依然还不错。可见那个摊主的手艺,很是出众。
小摊并没有座位,翟容问摊主讨了一张坐垫,找了棵大柳树下的干净处铺着,让秦嫣坐在上面喝粥。秦嫣捧着木碗装着的豆粥,翟容看着她喝粥,问她:“吃着舒服吗?”
秦嫣闻着手中浓郁热暖的红枣香气,看着翟容:“你不喝吗?”
“我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是不是凡是带甜味的,你都不吃?”秦嫣已经发现他的口味了,先前那个什么“好吃”的梅子饺子,那真是一股酸咸的味道直冲卤门。作为像寻常姑娘一样酷爱甜食的她,实在不能理解。
翟容看她喝完,将碗送回给摊主。此刻天气很早,两人并排坐在大柳树下,看着人们去买豆粥。
翟容随手拈住一颗飘下来的绒白杨花,说:“若若,自从夕照大城出来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秦嫣的手指上沾了一块粥,干了就变成硬皮了,她剥着聊以解闷。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翟容碾碎指尖的杨花,低倒了头。晨光中,他白皙的面皮上,有一层薄晕。
秦嫣停住剥粥皮的手,诧异地转头看着他。
求婚?
她只觉得,空中似乎无声一滞,杨花也失去了自在飞舞的轻盈。
——求、求婚……
在如今的状况下?怎么可以?一股酸涩直冲面门,涨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郎君好傻……她喉头一搐,一个字也发不出。
“若若,你先前一直说只是骗婚,可我不想被骗婚。你我之间得有名分。”
“这……这种情况……”秦嫣眼眶里有水在转,她含着不让那东西滚落下来,“我是星芒教徒……而且,可能随时会暴露……如今,这个唐国上下……”
“我不管这些,我们私奔。”翟容说,他将手臂圈住她的肩背,他发现,不过是短短两日,若若又生生瘦了一圈。他生气地想,好不容易给她找了舒服的窝;好不容易每天觅各种好吃的,稍微喂胖一点点的媳妇儿,就这么被折磨得又瘦了……
他低头用手臂裹紧她的身体:“若若,我可以带你去北海,也可以带你去新罗。何处没那些唐国律例,我们去何处。”翟容说,“你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秦嫣压抑住身体里似乎会随时冲将出来的涩意,用平淡而毫不在意的语气,道:“郎君别开玩笑了,我跟你之间的事情已经到结束缘分的时候了。”秦嫣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带着任务来河西的。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在为大唐边境剿匪,你难道真的会放下这些事情,跟我私奔?”
“这些事,我会有所安排。”翟容被她一顿家国大义,说得无言以对。不讲理的毛病就犯了,说:“我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住着,我自己该做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他左手伸出来,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自己的脸,“等我办完圣上的差使,到时候,我们夫妻团聚,不好吗?”
秦嫣道:“你将我送到所谓安全的地方圈禁起来?然后我天天等着你吗?”秦嫣的头卡在他的三根手指中,依然固执着,艰难摇头,“不行,我可不想跟个怨妇似的,天天独对墙壁。你不能陪着我,我就自己找自己喜欢的生活去。”
翟容被她噎住,怒道:“陈老先生说得不错,你就是个女人渣,等我几年等不得吗?你这算什么?”他充满恶意地找个词语道,“你打算始乱终弃?”
“始……始乱终弃?”秦嫣被他的张冠李戴、强词夺理闹得满身都打起了结巴,“你你你……”
“你先撩拨了我,却想当这事儿没发生,这是不可能的!你得负起责任来!在嫁给我之前,你得住在我规定的地方,过让我放心的日子。我不会给你机会去结识旁的男人。任何你想越过我联姻的男子,我都会让他们死得很难看。”
秦嫣听着好霸道不讲理,如此不像话的说法,他都能满嘴不打咯楞地说出来,这也太不要脸了吧?她道:“可是……你,你也撩拨我啊,你当着那么多江湖侠少的面给我绑头发!”
“你可以拒绝,你当时拒绝了,过后也不来跟我睡觉,什么事情也没有了。”翟容理直气壮,“你自己犯的错,就该自己以身相许。”
“……”秦嫣跟他没法吵下去了,用力一犟,将自己已经被他捏到酸痛的下巴,从他的手指里脱出来。
翟容没有再强迫她。
他只是右臂又用些力气,让她更贴近自己的身子。秦嫣反抗了几下,两个人扭在一处。
扭在一起时,所有的甜蜜记忆都如一泓染着蔷薇香气的清泉,侵满了她的全身,润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