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家本是昆仑玉商,很多年前就定居敦煌,这枚独籽玉吊坠是先祖留下来,作为嫡子行聘礼所使用的信物。此物在翟家流传百年,虽然因身量小,本身价值并不多么昂贵,可是在翟家的意义,绝对是不同凡响的。
翟容热切地握着秦嫣的手:“多谢兄长!”轻轻推她一把:“去拿。”
秦嫣走到翟家主面前,她从翟容的神色中看得出,翟家主愿意将这件聘礼交给她,对于翟容有着怎样的意味。
翟容高兴,她当然比他更高兴。
她是个从身到心,都结着一层硬壳之人。即使与翟家郎君欢欢喜喜在一处,她也觉得不可能,将一切都托付在他手中。若是给他造成很大的困扰,她还是会果断退出的。
她为了能够在星芒教中活下来,已经流了够多的血了,她要对得起流掉的那些血。人生如梦又如戏,所有欢愉,有的时候好生把握,没的时候好生面对就是了。
可是这对兄弟如此气度雍容地处理她的事情,她觉得心中似乎有一朵陌生的花,在身体深处层层打开。从后背向前心慢慢攀爬而上,让她的筋骨松弛。
一片虚淡的青影,从她后背展开,瓣尖从她白嫩的脖子处向前心,兜转过来。
衣裳挡住了肌肤,无人察觉。
她自己,因剧烈地激动和喜悦而微微颤抖:“多谢翟家主,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她低下头,深深施以一礼。
当她抬起头时,心中因充满了极大的欢喜,脸上竟然前所未有地绽开一番笑意。因面目上的肌肉常年僵硬,此刻她的欢喜笑容,显得极其扭曲、诡异,在佛窟摇灭的烛光之中,在万千佛像的无声梵唱中,狰狞而可怕。
翟羽心头一悸,面上却不动声色。
“宜郎,今日别府让给你,明日再离开敦煌吧。”
“是,多谢兄长。”翟容真心诚意道,明日他反出翟家之后,他就再也不能称呼翟羽为兄长,而要和敦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一声“翟家主”。
脱离翟家,是他此次回到敦煌的目的之一,但是,想到六岁起失去双亲之后,兄长对自己的衣食照顾;读书开蒙,兄长对自己的悉心教导;离开敦煌去长安求学,兄长对自己的殷殷期盼;此后因更爱学武,而放弃太学的读书之位,前往北海,想来那些日子,一定让兄长十分烦恼……
翟容单膝着地,撩衣跪下,向着翟羽行大礼:“哥,无论之后我会去哪里,去做什么,你都是我的亲兄长。翟家的利益,我都会放在心中。”
“我知道,”翟羽将他扶起,“宜郎一直是个好孩子。”
他叹息一声,转身对成叔道:“带路,我们回敦煌去。”他身为敦煌世族之首,半夜入城还是有这个特权的。
成叔躬身应是,退出洞窟。翟容拉着秦嫣,低头恭送自己的兄长出洞窟。
翟羽走出十多步,回头看向那洞窟。
洞窟中满壁烛火生辉,将那个佛音四唱的洞窟照得如同佛国净土仙境。翟容已经站起来了,立在秦嫣身边,在帮着她将那枚脂玉项链挂在脖子上。这一枚独籽脂玉项链本来就是给翟家嫡子媳妇的,设计得很小巧,秦嫣戴着也不觉得沉重。戴完以后扑在翟容怀里,抱着他的腰,仰头正说着什么。
通透明亮的烛火中,显出了一对幸福的剪影。
翟羽又远远仔细看了一看秦嫣的脸,这一次她没有再出现那种诡异的笑容。她只有在情绪剧烈刺激之下,才会出现那个笑容。此刻她已经没有方才激动了,又显得如平常一般呆板。
“摩尼奴,血修罗。面僵直,捣白骨……”翟羽披着莫高窟的灯火和星光,离开了此处。
走出莫高窟,看到一株大榆树下,自己的玄铁描银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自己是带着三十名亲随,快马来追赶翟容的,没有乘坐马车。
翟羽上了自己的玄铁描银马车,此刻,马车里端坐着一位白衣灰发的人,正是他的老师洪远孤,也是翟容的小师叔。
这辆马车里暗设了机关,车壁厚实,所以相对普通马车要沉重一些,需要四匹好马才能拉动。成叔坐上辕驾,挥动手中的长鞭,赶着马车向敦煌而去。
“你还是将那枚籽玉给了那位小娘子?”车厢不住晃动,洪远孤问翟羽。
“是,老师。”
“小娘子一定非常欢喜。”
“是的。”翟羽道,“老师,要打开星芒教的缺口,大唐会非常需要那小刀奴的忠心。哪怕,是她对宜郎有足够忠心,这也是一样的。”他抬起头,平视着自己的老师,“我看到,她很依赖宜郎,我兄弟也将她照顾得很好。我把玉送给她,让她以宜郎新妇自居。我觉得,事到临头她会为了宜郎,做出我们想要她做的选择。”
洪远孤道:“那就等待明日了。羽郎,那几位中原客是很难左右的,我可以为你压阵,但是结局并不一定如意。”
翟羽道:“没有关系,结局好的话,是他们各奔东西,我相信宜郎只是一时年轻心热,很快就会将这一场不合时宜的恋情抛之脑后的。结局不够理想的话,无非就是那个女孩子死去。宜郎也不会恨到我们身上。”
洪远孤道:“其实,你更希望,是那个不好的结局吧?”
马车辚辚而起,他们俩的身体随之轻轻摇动。翟羽铺平自己的衣袖,没有回答自己老师的这个问题。他说:“老师,学生还是非常希望那位姑娘不是摩尼奴,只是个普通刀奴。摩尼奴究竟是什么,一个活的摩尼奴我们是否能够制住她?一点把握也没有。”他道,“方才,我看到她笑了。她进入敦煌以来的三十五天,不曾笑过。方才的笑容,如地狱恶鬼复生。”
洪远孤喟叹一声:“宜郎还很年轻,相信他一定能够很理智地来接受这件事情。”
翟羽说:“在这件事情上,宜郎的感受,是不值一提的。”
此刻两人交谈的语调,显得如此冷漠和无情。似乎他们在议论的,并不是他们的兄弟和一向宠爱的师侄,而是承启阁下,无数颗可以为了大唐利益而葬送性命的棋子之一。
第83章 除族
秦嫣在天尚未全亮的时分, 就从卧榻上起身了。
她的睡眠实在太少,若不是在郎君身边,几乎是不必睡觉的。翟容带着她回别府之后, 也没有再碰她。两人只不过在卧榻上甜甜蜜蜜互相腻了一会儿, 她就先入睡了。翟容抱着她高兴了一阵,又摸了摸她脖子里的玉玦, 也很快阖上了眼眸。
秦嫣很快就睡足了,她从他身边悄悄然爬起来, 给翟容拉扯了一下锦被。自己坐到木窗边看夜景。别府的木格小窗里, 有部分地方, 镶嵌的是磨平嵌出花样的水晶石,能够模糊看到外面景物。她看到外面走廊、榭柱、轩岸上,都用薄绸做成的“绵禁风”灯, 里面都点着一支支蜡烛,蜡烛被薄绸裹着。
这些是夜灯,通宵长明。光线很暗淡,整个别府像罩在一层轻纱般的光雾里。
本来, 郎君带着她过来的时候,他在翟家别府也不能做过多的惊动,只不过让这里负责看守的奴子们, 略微收拾了两间可以使用的屋子,便作罢了。
翟家主来过以后,就打发自己带来的那三十个手下,将整个别府的庑廊、家具、摆设, 都统统清洗了一遍。存在库房里的一些屏风、软褥、靠垫、小围桌、绣墩等杂物也都一一摆放开来。四处丝绢的帘布、帷幕张挂起。整个府邸,在翟家主的手中,就如同活过来了一般。充满了一种中原唐国的奢华糜贵气派。
秦嫣披着头发,穿起一件稍厚一些的袍子,走出居室。
她的双脚在地板上,无声地走路着,只有垂在身后的袍衫边缘,在地面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几名守夜的奴子看到她,都低头行礼。秦嫣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陪着郎君在如此富丽华贵的屋子里过夜了,以后就要跟他四处颠沛。
在她心中,对于翟家府邸这种唐国的深宅大户,有着一种难以磨灭的向往。她总觉得自己也是出身在这样的家庭之中的。她跟那几名守夜的奴子们打过招呼,就在别府,沿着铺满檀木地板的庑廊四处走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