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2 / 2)

“好像在脑子里想想,是可以做到的。”秦嫣转动着大眼睛,“可是,有必要吗?如果我的手指有了如斯扭裂面骨的力量,要伤害人,完全可以以其他更简洁的方式。”她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挥舞着自己白而秀细的“爪子”,觉得这事儿很恶心。

翟羽问道:“先生可记得,你为我们唐国送回来的第一条讯息是什么?”

长清当然记得,道:“星芒教分为‘天、地、草’三圈。苍天为上,黄土为下,中间承载着是草字。”他补充道,“这是很多年前,莫血无意中说过的,我一直记着。”

翟羽道:“西域牧人都认为,长天厚土,蓄养牧草。以草为食,万物滋长。身轻者,化入长空为飞鸟;体沉者,陷入茂草为走兽。而那天地间的牧草生生不息,永远滋润着长生天大神。长清先生,你觉得他们的这种生存方式,与星芒教的刀奴不同分类,有没有什么关联。”

星芒教的产生,植根于西域天山的牧民部落,这一点长清是知道的。就连所谓的扎合谷也就是个称谓而已,其实莫血也是驱策着他们四处迁徙,居无定所。他们也如牧人一般,出去的刀奴无论流散在何处,都能在莫血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部落。

长清缄默着,清冷的冬日阳光落在他的耳廓,几乎有了透明的味道。秦嫣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从小似乎无所不能的兄长,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翟容接着道:“根据我们的调查,星芒教手下的刀奴分为三种,草字圈、天字圈和地字圈。后两者应该是教习了内家武功,身手十分强悍的刀奴,那些是真正的杀手集团。而草字圈,并不是因为根骨最差才留在草字圈的,而是将他们当作牧草般放养。”

长清听了这话,与前几日,翟容跟他所做的交谈中,渐渐似乎看到了一根呼之欲出的引线,那根引线身后连着黑/火/药,只要一个火星……便会……

他问道:“难道,莫血一直在筛选、训练的就是摩尼奴?”

暂时没有人说话,大家等着长清先生,自己得出结论。他们如今掌握的情况,也是猜测为主,他们需要听到长清自己根据十几年在扎合谷的生活,为他们的调查结果,做出一个肯定的结论。

那冥冥中藏在引线中的黑/火/药,在长清的头脑中,如焰火一般绽放开来。

长清的眼圈顿时血红!

与此同时,秦嫣也不迟钝,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自己还是被他们与“摩尼奴”这个东西紧紧联系在一起。当年杏云林的阴影又罩到了她的头上了。

那种愤懑、绝望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当日翟容孤军独战,被迫砍下林朗先生两指的情景,将她的心胸涨满,涨得胸口闷痛,双眸发酸……

可是,她又隐约觉得今日的情景,似乎又与那日的情形不太一样。她用自己已经模糊的眼睛四处转看,甚至都没有人特别关注她。只有坐在近旁的翟容手伸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

她悄悄擦了即将滴出来的泪水,怀疑是自己多心了,此事其实与她无关吧?否则她还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

长清这两天,已经被翟容一点点疏通了,他灵光一现,转向翟羽:“摩尼奴,是巨尊尼放养在大漠的牧草?他们用这种手法,是为了获得摩尼奴的血脉,以便保持他们自己神魔一般的寿命与功力?”

他的牙缝里迸出话语:“这些年我监管着那些小刀奴,让他们修习破妄功,就是在亲手送他们上绝路?我尽力教养妹妹,最终,让她沦为巨尊尼的血食?”

众人都以怜悯的目光看向长清,他在扎合谷生存的价值,就在于此。他的每一天,每一个行为,都在为星芒教残害生灵。

因此,无论长清每日念多少经文,都无法获得真正的平静;他想要皈依平静,却总是棋差一着。当年送他法牒,答应为他引荐的慧彻僧人,莫名卷入南云山幽若云的事件中,从此他是被慈悲抛弃的一缕孤魂……长清顿时双目血红、意识昏聩起来,只觉自己一个区区疲倦肉体,竟然背负着如此深重的尸山血海来……

正在这时,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了一声清脆至极的“咔嗒”声。长清只觉得胸口如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敲,混乱的情绪居然慢慢碎裂……

随着头脑的清醒,他抬起眼,寻找那声音的发源地。

他看到嫣儿,她手中撮着几颗松子。那声响,正是她一口贝齿在咬开一枚松子的声音。

她看到哥哥,因为他自己杀孽太深一时无法接受,而心魔走火,便想着要安慰他。故意将那松仁磕得山响。

待众人看她,她才假装发现了自己的“不合时宜”,托起掌心的松子,指着案桌上,青瓷葵碟里摆着的果杂零嘴,道:“这么好吃的松子,你们不吃吗?”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方才她头一次猜出自己可能是摩尼奴时,她是心情顿时沉了底。翟容摸着她的手安慰了她,她就很快振作起来了。

是摩尼奴怎么了?再差,能比她当初一个人去敦煌时候差吗?

这松子是翟羽带来摆茶席的,他这种商道巨贾,出手都是挑尖货。如今这季节又是松子新熟,的确够新鲜、饱满。

洪远孤先笑了,打破了那沉闷的气氛,道:“长清先生用些茶点,你多年未归唐国,这些东西想来亲切得很。来来来,大家一起用一些,莫辜负了我大弟子辛苦带来的心意。”

翟羽也笑盈盈让着众人。

长清觉得心口毒血慢慢退了回去,并没有人责怪他为了活命,帮助星芒教做了那么多恶事……只是他自己心里的坎过不去而已。如今他已经逃出来了,以后好好修行自身,好好超度那些因他死去的人吧……“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苦,国有何赖。”四无常偈在他胸中慢慢滚过,既然如今知道了因,找一个合适的缘,必然能够种下一颗善果来。长清默默合十,不再说话了。

他从扎合谷逃出来之后,因担忧自己的妹子或许不能逃脱星芒教的羁绊;或许会被人始乱终弃,重重杂念,令他已经减弱了往日的修行。如今双手合十,他重新拾回了自己的本心。

秦嫣看到长清的脸色恢复了庄严从容,这才放了心。哥哥已经控制住了他自己的难过和忧愤,她也就跟着变得冲淡起来了。也随着哥哥的双手一起合十,悄然念了几句。

带她睁开眼睛,众人已经用茶点用得很融洽。翟容挪了一盘松子给她。

齐三娘子是第一次见到翟容与他那个小媳妇。女人心思要更细腻一些,她抓了几枚椒盐南瓜子,一边磕一边看小两口说话。

“若若,你听到不曾?”

“怎么?”秦嫣一脸肉皮子很瓷实的模样,用心剥着她的松子。

“你是会被巨尊尼吃掉的。”翟容感觉丢脸又好笑,本来很严肃的气氛,被若若用咬松壳,这么可笑的方式破坏了也就罢了。可她自己才是这件事情最大的受害者,难道不应该上点心吗。

她拼命练功十几年,结果却是为了将自己修炼成一个恶魔的血食;她有夫君、不久之后还有可能会与自己父亲相认……这些,都还没有捂热呢,很可能又要脱手而出了。翟容想想都觉得难受。

秦嫣剥着松仁,她人在案桌边,耳朵又不聋,他们说些什么都听明白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姑娘已经麻木了好不好?!

她对这些事情也已经很厌倦了,被巨尊尼吃?她倒要看看事到临头,求生不容易,求个死还不爽利吗?她将松仁上的油皮吹掉,掌心剥好的几颗松子递到翟容嘴边:“吃几个?”

看着她殷勤的小脸,私底下他们之间没这么少“投喂”过彼此,可是这个场合……

——翟容狠狠地犹豫了一下。

他是承启阁爬升最快的官员,主要是成心踩在他兄长的肩背上,为了尽快上位,把握住“云烟”计划的主控权。这两年,他明抢暗夺、强取豪夺了不少翟羽的眼线和资源。如今,他的官阶连连被破格攫升,已经超过了他兄长半个品佚。而洪师叔因为与江湖羁绊太深,又身体有疾,洪先生在承启阁只能算是个散职。

如今,翟容是在场所有人中间官身最高之人。

方才进来的时候,翟羽没向他行礼,那是因为小屋子里都是自己人。齐三娘子这样的都是规矩行过礼才坐下的。如今,他要在这些属下的面前,噘着嘴,从自己娘子手掌中咬几颗松子吃吗?

“你到底吃不吃?”秦嫣追问。

翟容眼尾扫过众人一圈,嗯,到底都是自己人,其实……也没什么啊。齐三娘子跟着翟羽办事的时间也不算少了……也不必忌讳……他犹犹豫豫地,将手伸出来想拾取过来,秦嫣说:“油得很,就着吃,免得又脏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