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定和
仪架走近了, 两侧的武士们身着玄铁红衫明光甲,煌煌然载有唐国气韵;里侧的文士们则是长袍博带,施施然为魏晋遗风。五彩丝帜在头顶, 翟羽翠扇、香花铺路。
见到张驸马的仪架马车渐渐靠近, 有些跟高昌国有属国关系的人,还纷纷跪了下去:“拜见张驸马, 拜见明华公子。”
秦嫣盯着那马车看,马车的外帘是长长的琉璃珠所串成, 已经被卷起来了。里面则是一层青色纱帛, 布料也不算薄。在烈日炎炎下, 可能最多只能照见里面坐着的人那模糊的身影。
高昌国的麴氏为王族,张氏则是高昌众多世家中的一支。
本来张家在高昌不算地位多么雄厚,十几年前高昌发生了一次政变。麴氏王族被驱赶出了高昌国。张氏世族的大将, 名叫张雄,因与当时的国主麴伯雅关系厚密,跟随麴氏王族颠沛流离数年,最终卧薪尝胆, 帮助麴氏王族夺回了在高昌的统治权。当麴伯雅重新成为高昌国王之后,张氏一族便跃居为高昌除王族外最大的世族。张雄受到王族的倚重,被封为“左卫大将军”。
麴伯雅回到高昌之后没几年, 就去世了,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麴文泰。高昌国王麴文泰的幼妹麴鸿都公主,自小与张氏长子,张定和有婚约。在麴氏王族被驱逐期间, 她也是依附着张氏一族,才被保护、免受荼凌。因此都说麴鸿都与张定和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神仙眷侣。
黑头道:“明华公子就是张定和。”他们汗王是图桑王族,所以称呼高昌驸马也就没那么恭敬,“明华公子是如今西域对他的尊称。”秦嫣问道:“张定和好像先前没什么声响的?怎得如今变成这么大的气派?”她五年前在西域,并没有听说张定和有什么惊人之处,只是听说自小羸弱多病,四处求医。
胖鱼道:“四年前,高昌国主麴文泰染疾去世,王子年幼,皇后软弱。焉耆国乘他们国务空虚,大兵进犯想要以武力侵占高昌在西域道上的商路掌管权,这位张驸马出面周旋,处理了此事。被高昌国人吹捧为‘皓月出山,明华千里’,举国内外,如今都称呼他为明华公子。”胖鱼知道自己汗王,对于这位张驸马,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以带点贬斥的口吻,解释给秦嫣听。
“哦。”秦嫣点头,问道:“如今的高昌和泥孰王应该还是相处很和睦的吧?”
鹿荻露出看见白痴的眼神:“你到底在哪里居住,连我们图桑帝国换大可汗了都不知道?”
“泥孰王,怎么了?”秦嫣吃惊不小,她知道泥孰王和翟容关系很好,两人还联手灭了星芒圣教。而且泥孰王是与唐国亲近的,又是个善于处理国务之人,泥孰王如果掌政西域,一定会给这里带来不少年的太平。可是如今鹿荻说出来的话,泥孰王已经遭遇不测了?
“泥孰王四年前病死了。”鹿荻的处月部落虽然如今衰退弱小得不成模样,也是图桑十部王姓之一,她对于整个西域的国事还是很关注的,“如果泥孰王不死,至少十部王族还算可以和平相处。如今这个大可汗为人就差远了。”他们处月部落在受到雪灾之后,她的父汗也去大可汗浮图城求见过现任的大可汗,可惜,受到了一番冷落。鹿荻是心中非常不满的。
“那西域岂不是又要大乱?西域道又要断了?”
鹿荻拧了一下旁边的骆驼背上的氆氇流苏,朝着高昌使臣的车队努一努嘴:“泥孰王不在了,如今不是有张驸马?他不知又去出使哪个国家?又捞了多少好处。”
“是吗?”秦嫣怎么也没想到,五年前的高昌对于整个西域来说,不过是鲰尔小国,跟一根墙头草似的,有时候倒向西图桑帝国,有时候倒向中原汉人,除了借助地利,在商道上大赚钱财,对于左右整个西域局势毫无用处。
鹿荻道:“这位明华公子凭着裙带关系,先是成了高昌的掌政驸马。这些年他运用高昌财力,在各处商道驿站建立势力,与西域三十六国远交近攻,做了不少恶心勾当。又在焉耆的尉犁、铁勒的玛纳斯打了几场大战。整个西域的局势,是被他控制平稳了。不过这两年他们高昌也没吃亏,大西域道繁荣兴盛,高昌越发赚得肥油直流。你看看这驸马的出行仪仗,啧啧。”
鹿荻说起那张驸马,口气里带尽了揶揄和讽刺。
高昌国能够在西域游刃有余,说到底,还是利用了他们图桑十部王姓之间互有争斗。那位张驸马其中所使用的手段,真是一路耍尽了流氓。两面三刀、指鹿为马、以白当黑那都是人家玩得熟透的套路。不过人家就是有办法,让原先难以自保,只能依附其他国家而生的高昌国,如今国富民强,有了独立的军队武装,军政财权都管理得井井有条,她羡慕也羡慕不过来。
鹿荻作为十部王姓里最弱小的小汗王,哪怕与张定和张驸马的政治立场,隐隐相对峙,也只能生出一份瑜亮之心。鹿荻感叹一声:“要是我们西图桑能出这么一个人才做大汗王,我图桑帝国何至于陷在如今的纷争之中。”
秦嫣心中的担忧缓缓落了地,没想到泥孰王不在了,西域又有人出来,稳定了局势。看这情形,五年前,她和郎君应该也已经把星芒教都拔出了吧?巨尊尼似乎也没有出来扰乱这里的局面。
——她的脸上挂起微笑,无论如何,当年秋格明塔什的分离,他们没有白付出。而且她还活着,早早将郎君找到就是了。
秦嫣看着那辆金镂银错的马车,车轮辚辚向这里前进,两旁有穿甲持刀的军卒守护着。马车车厢的下方,细长的金流苏随风飘荡。
马车将至,异香越发扑鼻,将秦嫣熏得头脑醺醺然,跟喝了俨酒似的。真心有点受不住。
秦嫣知道,高昌的麴氏政权是个汉人政权,跟中原唐国一样喜爱熏香。当初她因初次进入敦煌不习惯这种风俗,闻不惯那些香粉的味道,还夸过郎君没用熏香的身子味道好闻……闹了好大的一个红脸,搞得她浑身都是热潮。
想起这事儿,那股热潮就穿越五年的时光,再次涨到了她的脸上。她觉得胸前臌胀胀的,真不知道如今与他相见,该是在何处呢?身边暖风习习,提醒她如今是夏季,陌桑湖边的桃花早已变成了小毛桃……好想念郎君,他应该在敦煌的翟府中生活吧?不在的话也许去了长安做官?还是回了北海门?
也或许,他根本就觉得她不会回来了?跟别人好上了?哦,那可得侧面先了解一下,如果他真的已经有了妻室,那她就不能打扰别人了。秦嫣虽则如此盘算着,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郎君是不会随意娶旁人。
想得太出神,只觉得身子被人一带,回头看到是鹿荻将她拖后了一步,眼前一轮金镂银错、镶嵌着深红色玛瑙的辕驾,停留在自己的面前。秦嫣惊得又倒退了两步,湛蓝色的眼睛抬起——不知何时,张驸马的马车在她面前停下,而她浑然未觉。
马车的外面,一层如璧似玉的琉璃帘卷起,阳光下清波流漾、碧水浮光,上面一滴滴淌着水珠儿,显然这个马车的顶上是掏空的,里面储藏着冰块。人坐在其中凉爽舒适。因光照强烈,那青色帷幕中可以隐约透出人影来。
秦嫣当然不想跟什么高昌驸马去打什么照面,一面诧异着对方为何要在这里停下辕驾,一面低头尽量藏起自己的脸。
马车车厢的下方,细长的金流苏随风飘荡。身边的人则因为马车的停下,都激动起来,呼唤着:“张驸马!明华公子!千秋万寿,吉照四野!”
青罗帘幕,随着夏季的山谷暖风,微微飘扬。
“对面可是处月部的汗王?高昌张定和,见过处月汗王。”马车里传来淡淡的声音。
秦嫣心慌意乱之下,才发现,对方停车是为了鹿荻。
鹿荻也淡淡道:“见过驸马。”
鹿荻所统领的处月部落在是时罗漫山,时罗漫山位于天山东麓,除了处月部落,还有处罗部、葛萨部。其中处月部落最弱小,自己保命还来不及,哪里谈得上建立邦交?所以高昌相对而言,要与其他两部关系好一些。而其他两部都以吞并处月部落为目标。鹿荻当然对这个高昌掌政驸马,显得不咸不淡。
加之她身为汗王,步履维艰;对方则凭着娶了个好女人,平步青云。当然,对方的手段也是的确翻云覆雨,很是了得。鹿荻多少有点妒忌、羡慕这位被西域人盛誉为“皓月出山”的明华公子。
那张驸马也不在意鹿荻的态度,略微寒暄几句。双方似乎就结束了这段偶遇。可是马车却并没有启动,马车里静了一会儿,秦嫣听到另一个男声在说:“这位姑娘,驸马问你,是否是波斯王子卑路斯的侍妾?”
秦嫣听着是在问起自己的情况,觉得越发诧异,又觉得很是没有道理。便抬起头,望了望马车。
面向马车队伍前行方向的应该是高昌驸马,峨冠宽袖的,显得分外高大。而他对面则坐着一个微微低头的身影,估计是随行的贴身奴人。向她问话的正是那个坐在前面的仆人。
跟鹿荻寒暄是驸马亲自开口,与她说话则是奴仆转达,这尊卑之分真的是清清楚楚。
秦嫣摇了摇头答到:“不是,你们认错人了。”别说不是王子侍妃,她根本不是什么波斯人,只是眼睛变成了蓝眸而已。紫色的遮面巾仅仅盖住了她的鼻翼下方。她抬头说话的那一霎那,远山淡抹的双眉,深湖一般的蓝眸,还是美艳绝伦地展露在众人的面前。她摇头的时候,凫蓝色的水晶在她额前摇曳,如琉璃滴泪。
这女人,美得整个车队前后左右的文臣武将,都阒然无声。
连那位仆人的声音也停住,似乎被震得无法说话。
过了一忽儿,听到那高昌驸马咳嗽一声,车内的贴身仆人低声跟自己主人道了歉。
鹿荻本来想退走,听到他们问秦嫣。
虽然这个女人的名字她都不知道,可是她赠送了她马匹,鹿荻是领情的。她警觉地发现,这个张驸马很有可能对这个貌若天人的波斯艳姬有什么想法?这张驸马的名声……那可是淫/秽得很……她皱起眉,站在了秦嫣身后,如果张驸马要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她一定不会让对方得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