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认真的听着母亲和大舅的谈话,心中安定,有这样的长辈在身边,她相信他们即使逃亡,日子也过的不会太差的。
谢兰因和谢灏闲话完,低头见爱女端着小脸,一本正经的听着两人说话,不由笑着逗她:“阿菀,听得懂阿母和阿舅说话吗?”
谢知抬手指指自己的小嘴,示意母亲给自己擦嘴,她才半岁,还没长牙,可吃完米粉后嘴里黏糊糊的难受,必须要擦一下。
谢兰因知道女儿的习惯,吩咐侍女端清水来,她挽起长袖洗手,准备给女儿擦嘴。
谢灏提醒谢兰因道:“阿镜,以后我就是阿菀的阿耶。”
谢兰因有些不舍,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是阿兄留给自己最重要的宝贝了。谢灏明白谢兰因的心思,“以后可让阿菀唤你阿娘。”
谢兰因闻言笑道:“也是,我怎么没想到。”江左一般称呼母亲为“母亲”、“阿母”,北方则叫做“阿嬢”,而姑母也能称作嬢嬢,娘和嬢发音基本相同。
“大兄、阿姐!”船舱外响起谢洵欢喜的声音,“我钓到一条大鱼!”
谢兰因和谢灏莞尔,阿虎再贪玩也不会在这时胡闹,他会如此还是想逗他们开心,两人也来乐得配合阿弟,谢灏抱着眼睛瞪着溜溜圆的小丫头,“走,阿菀,我们去找你阿叔玩。”
谢灏、谢兰因、谢洵一行因人数众人,乘坐的又是大官船,行进速度并不算太快,所以一行人尚未到陈留,大梁的各路消息已络绎不绝的传到魏国宫廷。
“幽帝?”魏国执政崔太后下朝,刚换过常服在暖阁小憩,便接到梁国探子派人加急送来的谍报,“梁国伪帝给建元帝定谥为幽?”几天前她已经知道梁国改天换日,没想这几日伪帝连建元帝的谥号都定下了。
“是的。”女官看着谍报的内容禀告道:“本来梁国朝臣给建元帝定谥为仁,伪帝不允,后又定谥为‘哀’,伪帝还不允,最后武昌王言帝在位时候壅遏不通、动祭乱常,应定谥为‘幽’,伪帝方才允许。”
“壅遏不通、动祭乱常?”崔太后挑眉笑道,“武昌王果能深体圣意。”她直起身体,翻阅的手中的谍报,看到拥立伪帝登基的李温被伪帝坑杀于家中,李太皇太后也被伪帝囚禁于宫中,她将谍报递于身后人,“他算帮你们家报仇了?”
身后人接过谍报,伸来的手似比崔太后还要白皙几分,但手指修长、指节分明,仿若玉竹,指腹、指节处有些笔茧,跟崔太后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的玉手完全不同,谢简一目十行的扫过谍报,讥讽道:“本就是条毒蛇,只有李家才当他是卧龙。”
崔太后扑哧一笑,李温是李太皇太后的弟弟,也是伪帝的亲舅舅,伪帝的帝位都没坐稳,就把扶持他上位的亲舅舅坑杀,显然是急着想找替罪羊,不过卸磨杀驴得这么快,他也不怕寒了身边人的心?
“皇家父杀子、子杀父的事常见,这儿子囚禁母亲的事却少有。”崔太后叹道:“你家郎子*要有他三分狠心,也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
谢灏、谢洵携妹带子出逃魏国的消息瞒不过崔太后,谢简在梁国时并无庶子女,谢灏、谢洵带的妹妹只有可能是谢兰因,是故谢简也不瞒着崔太后。魏国连高宗亲子册封为梁王,不至于容不下两个对外宣称已死的皇后和公主。
这话谢简却不好接,毕竟崔太后跟圣人之间的关系也很紧张,他看到谍报上说伪帝任命王畅为侍中时轻哼道,“他是无人可用了?”
崔太后听他转移话题也不恼,这人向来滑不留手,要真接她的话才奇怪。她斜睨谢简,“吃味了?”崔太后今年不过三十有二,因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姿容绝艳、风情万种,又因手握大权,更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傲气,让人情不自禁的折服。
“蠢蠹尔,何来吃味?”谢简傲然一笑,全然不把王畅放在眼中,他随手将谍报放于一旁书案上。
崔太后惋惜的说:“可惜建元帝不肯离宫,不然梁国必然动荡,吾等也可趁虚而入。”按理伪帝给萧赜定了谥号,就该称呼萧赜谥号,可萧赜年纪虽幼,亲政也不过两年,观其为人行事还算有度,若能多给他几年,说不定能成一代明君。
即使她同萧赜立场对立,也不忍以幽帝相称,只能以其年号相称。也幸好他死了,不然对魏国不算好事,崔太后摇头道:“哪怕定为哀帝也好,为君者气量岂能如此狭小?”
“幽”、“厉”、“灵”,这三字恶谥在先秦时期属于普遍,当时百家争鸣、儒家并未兴起,后代君臣定谥时尚能实事求是。自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后,人君恶谥便少了,毕竟儒家讲究君臣之道,子议父、臣议君时总要留些颜面。建元帝亲政这两年的作为,就算没有上谥,也能得个平谥,“幽”一字太过了。
谢简不屑道:“萧绩素来心胸狭窄,当年懿惠太子因他贪墨,当庭训斥与他,他焉能服气?父债子偿,莫说是恶谥,他没将建元帝挫骨扬灰已是幸事。”此等白眼狼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也只有李家才会妄想从他手中分一杯羹,“你也无须惋惜,十年之内梁国必乱,建元帝白费苦心。”
崔太后嫣然一笑:“他也是你郎子,你就不心疼?”
谢简淡淡道:“只要吾女无碍,旁人又与我何干?吾女,人可尽夫。”当年谢简就不同意女儿嫁给萧赜,只是那时容不得他来做主。
第5章 暖阁叙话(下)
崔太后神色微动的问:“你家女郎今年才十五?”谢后今年不过十五岁,谢简丰神如玉,郗氏也是出名的美人,他们的女儿容貌定不会太差。皇帝素好美色,又喜汉女,谢氏身份高贵、才华出众,皇帝必然喜欢。
北魏是鲜卑族当政,鲜卑族对礼教并不看重,魏国不少皇帝驾崩后都会留旨意让后妃离宫回家。崔太后也不在乎魏国多一个原本是梁国皇后的皇后。
谢简道:“梵镜的启蒙恩师是文靖公和我叔父,两位长辈一位跟妻子恩爱一生,即使绝了香火也没纳妾;一位说是找不到真爱不娶,结果当真终生没娶。阿镜性子疲懒,即使有两位长辈教导,也没学到正经的学识,反而学了一肚皮的风花雪月。她跟建元帝青梅竹马,感情极好,我若现在就让她另嫁,难保她会想不开。阿镜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想逼她。”
谢兰因小字梵镜,故亲近之人都唤她阿镜。谢简儿子不多,女儿却不少,可女儿再多,谢兰因在他心中的地位终究不一样。嫡长女,又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他当年离家时小丫头哭得撕心裂肺,如今她自己都当娘了。
他看出崔太后的意图,她是想让自己女儿入宫伺候今上。要是没有崔太后,或她已风烛残年,他肯定乐意女儿入宫。今上已立太子,又没有皇后,以女儿的容色才华,入宫必得圣宠,保不齐女儿就是第二个崔太后。
可惜崔太后正当盛年,今上心有大志但资质平平,尚及不上萧赜三分,连萧赜都含恨而终,谢简怎么会让女儿嫁给这种庸才?且萧赜喜欢女儿,所以愿意让女儿死遁出宫,拓跋家的皇帝么——要真喜欢上女儿,临死前肯定逼着女儿真殉葬。
他连庶女都不忍心送入宫中,更别说是自己最疼爱的嫡长女,只是他也不好当着崔太后的面嫌弃今上。今上不是崔太后亲子,也是崔太后养大的,她可以打骂今上、别人可不行,所以谢简找个借口推脱。这借口也不是随意找的,重点不是她跟萧赜感情好,而是她的启蒙恩师是文靖公和谢岚。
“文靖公?你叔父?”崔太后微惊,“你怎么请到顾太傅和谢公给她启蒙的?”文靖公是梁国名臣顾翰、三朝老臣,懿惠太子和建元帝的太傅。谢简的叔父谢岚虽不是太傅,却也是江左名士,文采风流。这两人怎么可能做小女郎的启蒙恩师?
谢简道:“阿镜出生就被成祖定为太子妃,三岁便随建元帝在书房读书。文靖公和我叔父都是建元帝的蒙师,所以也是她的蒙师。她素来贪玩,不肯用心读书,也亏的是两人教,不然她连四书都读不下,更别说史传。”
当今魏帝是崔太后的养子,他和萧赜一样都是冲龄登基,他被崔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早有亲政之心,只碍于太后势大,只能暂时安于现状,作出一副沉溺女色的模样。而崔太后巴不得皇帝能假戏真做,每年都会给他找不少美人入宫。
不过送美人是一回事,送有才华、得帝师启蒙的美人又是另一回事。崔太后可不想在宫里出现第二个自己。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谢简:“都说谢郎性狡,我今日方信了。”崔太后临朝摄政多年,要看不出谢简的心思,早成为朝臣的傀儡了。
谢简轻笑着说:“送我女儿入宫,还不如让崔家的女儿陪太子,青梅竹马长大,感情才深厚。”
崔太后微微颔首,她也想让崔氏女当太子妃,只是还在挑合适的人选,“合适的人选不好找。”
谢简奇道:“崔家还少美人?”崔太后出生不低,她出自清河崔氏,梁国八王之乱时崔氏并未随梁帝南渡,而是留在北地,魏国建立后崔氏成为魏国大族。可惜崔太后父亲后来受大案株连被杀,崔太后从世家女沦为宫奴。
她身为汉女,又是罪臣之女,能在宫中获得先帝宠爱,立她为皇后,其心计、手段自不容小觑。崔家有崔太后撑腰,才又渐渐兴起。谢简不信,偌大的崔家连几个美人胚子都挑不出来。
崔太后喟叹道:“美人易寻,有才华的美人不好找。”
谢简失笑:“你不会还想养出第二个你吧?”她不会想让崔家代代相传下去吧?他似笑似讽道:“莫非你想当吕后,想让崔家同皇室世代交好?”
世人都说吕后牝鸡司晨、心狠手辣,他却觉得吕后为人太软弱,连亲子尚同她反目成仇,她居然还梦想吕家能同刘家世代交好,让大半刘姓王子都娶吕氏女为妃。这等天真的后果就是,她一死,吕氏一族近乎绝灭,吕氏王妃连个声响都不闻的全消失了。
谢简这话太过诛心,惹得崔太后恨恨的斜了他一眼,“既然有吕后前车之鉴,我又岂会如此?”崔太后可不想崔家最后沦落到吕家的下场。要不是拓跋氏向来有子贵母死的传统,她又何至于连个亲子都没有。
谢简说:“那就找几个乖巧的孩子作为太子陪读。别的都不用教,只要教他们一意为太子奉献。”
崔太后若有所思,谢简也没说话,翻看着手中的奏折,任崔太后想着心事。暖阁里一时寂寂无声,直到暖阁外宫人的通报声才打破寂静,“太后,圣人过来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