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这次是真的着了大火,火光把东南边的天空映的红彤彤,配合着祠堂那边传来的吹打声,倒显出几分诡异的喜庆来。
四郎从外边透过燃烧的门窗看过去,火苗扭曲了光线,厨房里头的情景也被映的扭曲起来。尽管如此,任然可以看到那群抬箱子的壮汉在火中呼喊挣扎,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脚腕,怎么都跑不出来。地上还躺了几个死人,浑身被烧的黑兮兮的,发出一股肉烤焦了的臭味。门外也有男仆提着水桶水罐在灭火,可门窗上的火苗看着不大,却很难浇灭。估计是因为厨房常年烟熏火燎,日久天长,门槛上都沁了油水,着了火之后,遇水反而烧的更旺。
很快大火就吞噬了这间厨房。
白老爷子带着几个白家的伙计站在厨房外面,看到四郎赶忙过来打招呼。
四郎就问他:“白老爷子,这是怎么回事?”
白老爷子长长地叹口气:“那几个男人不知被谁领到厨房。他们来了之后只顾着大吃大喝,估计是抢了厨中那些东西的口粮,后头不知怎么回事厨房就忽然着了火。因为这地方本来有些不对劲,我一直提着心,后来果然出了事……我们这些沾手过白囍饼的人好歹逃了出来,那几个厨子和过来歇脚的壮汉们都被永远地留在了里面。”说着他心有余悸的对着四郎拜了一拜:“若不是胡小哥你出手相助,只怕我老头子也会被困在这间厨房里,做个火中冤魂。”
说完他又对着火光飞快的念了几句往生咒,逃也似的带着自家人告辞离去。
既然郑家发生了这种事,宾客都不好多留。四郎觉得反正冥席也做完了,冥婚仪式也结束了,再不走难道还要跟着去看郑三少下葬吗?饕餮殿下这次前来郑家,想看到的都看到了,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所以也打算回有味斋去。
二人商议好后,槐二便去向管事的告辞。
如今郑家乱做一团地灭火,主子们又都在祠堂忙冥婚之事,此时听槐二过来告辞,管事的并不虚留。因为这两位是主家亲自吩咐要好生招待的贵客,管事的还亲自把二人送到大门口。
门口,送郑三少下葬的队伍正在往外走。这是要去完成冥婚的最后一步——移柩。把郑三少的遗体送去郑氏在汴京的墓园里安葬。他少年夭折,原是入不得祖坟,尸体才一直停在灵堂中。如今成了家,合该入土为安。
四郎仔细一看,葬身火海的那群壮汉和几个厨子都在送葬队伍里,浑身被烧的皮肉翻卷,跟在柏木板的棺材轿子后头,被一条绳子锁着往前走。
番僧依然走在最前面,口里唱着一首古怪的小调。
四郎和饕餮与他们相背而行,走出很远,依然能听到那种奇异而苍凉的歌声:
“生死异路,城郭何处?生人遍地,巫人入土;生人富贵,巫人逐于野;生人绵延,巫人日远。自今相配合,千秋万岁后复返。”
☆、42·腊八蒜1
南门口施药的郑大夫和他的药童小黑住在平康坊附近一座大院里。这座大院是京中鼎鼎有名的“鬼宅”。前几任住户住进去一个晚上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如今已经空置了很长时间。久而久之,街坊都传言这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会用头发勒死住进去的活人,还有的说是井里有冤魂,会把生人拉下去作伴……传说五花八门,各个活灵活现。现在的屋主只求能够把宅子转手,故而这么大一座宅院标价五两银子,几乎等于白送。
小黑贪图便宜,硬吵着要住这里。郑大夫被他闹的头疼,最后只得答允,不答允也没办法,他乐善好施,一个南医棚几乎耗光了他的老婆本。
一听他们要搬进这座有名的鬼宅,下仆都过来请辞。如今偌大的宅院里头就住了两个人。说来也怪,他二人在这座号称汴京十凶之一的鬼宅里头也住大几个月,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异事。喜得小黑如同在路上捡到金元宝,还屡次三番的强调厉鬼是畏惧他才不敢作祟的。
这天,药童小黑请假去探望自家在京中做买卖的表弟。郑大夫独自一人从南医棚回了住处。
夜幕降临,天上下起了绵绵小雨,雨中又夹着细雪。院子里黑灯瞎火,安静的叫人心慌。没有小黑的聒噪声,郑大夫有些不大习惯。
他点燃微弱的油灯,看了几页医书后,忽然感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脖子和头顶一块蹭来蹭去。他以为是小黑回来了,就随手薅了一把,装作不在意的随口问道:“不是说探望表弟,今晚不回来了吗?”没有人回应。
郑大夫忽然感到头上被滴了一点水迹。难道是屋顶漏水?他抬头向上看。房子里一灯如豆,光线昏暗,郑大夫看的不很清楚。这时,又有一滴水滴到了他的脸颊上,他抬手一摸,摸到一手的暗红。
郑大夫终于觉察出有点不对劲,立马把油灯举高了些。这次他看清楚了,头顶房梁上趴着一个白衣服的女鬼。淋漓的血水顺着屋梁往下流,已经在书桌上汇成了一个小洼。乌黑浓密的长发垂落下来,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脖子边打转。
他立马向后退去,那头发如同条乌鞘蛇一般紧追不舍,很快把他缠在了里面,妄图从他的耳朵,嘴巴和眼睛里钻进去。
郑大夫慌忙从兜里摸出小黑给他的符篆,高声喝道:“符厌蜚凶流尸,急急如律令!”然后把几张符篆一股脑儿都贴了上去。
他一张开口,就感到腥臭的鬼发往他喉咙里钻。好在小黑人不靠谱,给的符篆却很靠谱。一贴上去,郑大夫就感到紧缠着他脖子的头发卸了力道。
他赶忙把那些头发从自己的耳朵和嘴巴里拉出来,那些黑发末端还连着一小块皮肉,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符篆下面扭动几下就化为了灰烬。
郑大夫和小黑厮混了这么久,胆识还是有的。虽然刚才一时大意,差点着了屋中厉鬼的道,但是他自觉平生没有做过亏心事,如今又有符篆在手,倒并不怎么害怕。此时他不退反进,不慌不忙的走到刚才女鬼趴着的地方检查了一番:书桌边只留了一滩血迹,屋梁上的女鬼早已不知去向。
郑大夫想了想,拿出纸和笔,用杯子盛满酒倒在地上,然后举起酒杯说:“我一到这儿,就听人家说此屋有厉鬼作祟。人和鬼,本来是两条道上的人,理当各安其所。你一直徘徊在这里是想要做什么呢?前几任住户和你无冤无仇,你却让别人无端横死,可见你已经成了一个厉鬼。就算你身负奇冤,你现在的作为和那些害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有冤屈就请写在纸上讲给我听,我虽然一无是处,也愿意尽力为你伸冤。”郑璠说完又用酒浇在地上三遍。
他这么一说,空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秀气文雅的白衣少女,她的一头乌发生的特别好,犹如一缕缕云霞。纵然没有十分美貌,气质自有出众之处。观其周身风度,倒像是个士族娇女。
白衣少女对着郑大夫衽身行礼,说道:“君是人,奴是鬼,本不该伤害无辜者。”稍停又说:“我是个不祥之物。父母亲人在我没成年时就死绝了。后来我被恶人骗去作小妾,主母将我当做奴婢使唤。有一天我不小心打碎了她心爱的玉梳,遭她虐打致死,填进了宅院的古井里。他们家做贼心虚,偷偷引了别的人家进来住。我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自己似乎有莫大的冤屈,一定要杀了住在院子里的人。如今被先生的符篆惊醒,才恢复了一些神智。今日,我有幸遇到你这样开明的善人,我的冤屈终算有了出头之日。只求您能以仁慈的胸怀将我的尸身从后院被封住的井里起出来,安置在郊外大佛寺山脚下。我也好从此日夜念经祈祷,洗刷此生罪孽。”说到这儿,女鬼已经泣不成声。片刻,郑璠又听女鬼说:“十年来,我日夜想着报仇,却连仇人是谁都忘记了。那几个住户虽然为我所杀,可是我从来没有过害人之心啊。”
郑璠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夫,听了这话就答应重新安葬她。
女鬼又说:“马上就是腊月里的佛祖成道日了,希望能够赶在那一天之前入土为安。”说着告辞即去。
因为明日就是腊月初八,郑大夫是个诚信君子,就扛着把锄头连夜挖开被封住的枯井,里头果然有一具尸骸。这尸骸被绳子缚住,上面密密麻麻的贴满了符文。郑大夫正犹豫要不要揭去那些符文。黑胡同从外面回来了。
他一看这情景立马冲过去把郑大夫拉到身边,生气地说道:“我不过离开一天,哪来的野妖精把你的阳气搓弄的这么弱的?”
郑大夫见他终于回来了,就把昨晚的事情讲给他听,末了还问他:“这些符文是怎么回事?”
黑胡同简直被他气死,他一脚把女尸踢进枯井中,气道:“那女鬼狡诈的紧,前几日看我在家中,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连我也骗过去了。她吸了不少阳气和生魂,已经练成了厉鬼,只是不知为何被束缚在这间宅子里头,不能出去害人。你把封她的古井一挖开,她就跑出去报仇了。什么日夜念经洗刷罪孽?她要那么放得下还会成为厉鬼吗?”
说着他又数落郑璠:“我原以为胡恪已经够傻了,你怎么比他还傻?半点心机都没有。连个不入流的女鬼也能把你骗的团团转。现在世道越来越乱,只要我离开片刻,你就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这么一说他自己又得意起来。
郑大夫从后头搂住他,暗暗的笑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让小黑看见,反而撒娇一般说:“是啊,那你以后可片刻都不能离开我了。”
黑胡同坚定的点点头,深感自己责任重大。然后他忽然嗅了嗅郑大夫,说道:“啊,真臭!你撞到这种东西,必须好生去去秽气。”说完就拉着郑大夫出了门。
虽然今年年景不太好,到了腊月里头,京中也有了些喜气。从腊月初一日起,南北坊市开始贩置年节杂货,包括各种珍禽野味、干鲜果杂等,真是门类齐全,应有尽有,供城中居民挑着购买享用。
腊月初三的时候,朝中天子在五郊蜡祭劝农之神。这种祭礼在巫人混居的年代十分兴盛,直到周朝依然盛行,只是随着后来佛教的传入,蜡祭逐渐被腊八节所取代。听说这次是朝中的几个世家联名上书,希望天子能够重兴古礼,在岁末举行蜡祭仪式,以酬诸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蜡祭结束后,朝廷下拨了一批物资,由右仆射崔玄微大人亲自运往南郊,赈济灾民。京中原本紧张的局势似乎有所缓和。
有味斋门口这几日,总有一拨拨挑着担子推着小车的小商贩,沿街叫卖着核桃、柿饼、干菱角、腌腊肉和铁雀儿。走的累了便在有味斋里歇脚。因此,这几日店中倒是客来客往,不比前几日冷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