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晚你问我的,为什么金蚕蛊在蚕族手中是神物,到了某些凡人手中,就是害人害己的邪术那个问题啊。”四郎以为殿下忘了,有些着急的提醒他。
“哦,那你说说看是为什么?”殿下忍着笑看着四郎额间的那片花瓣,心里觉得有空可以给自家小狐狸点一个梅花妆,一定非常惊艳。不过,其实他更加想要看到的是小狐狸发现真相后捂着额头炸毛的样子。一想到小狐狸那副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殿下心里就充满了愉悦。如果有人曾经在幼儿园里欺负过自己心爱的小女生或者小男生,便一定会更加体谅殿下这种恶趣味的。
四郎不知道自己头上被可恶的风贴上了一片美貌的花瓣,还在故作深沉的说:“咳咳,因为蚕族和那些人的出发点不一样吧。”
殿下没有说话。四郎有些不服气:“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凡人如果没有金钱就无法生存下去的吧?所以,蚕族的目的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凡人的目的是为了个人或者家族的延续。就我看来,出发点上并没有高下之分。只是,凡事都该有一个度。蚕族只于蚕月时节会在家中供奉金蚕,蚕月过后,蜀王又把金蚕回收入神祠。这就是有度了,而凡人一旦得到金蚕,尝到了金蚕所带来的好处,就会拼命想要将其留在身边,不惜牺牲别人的性命来填补自己的。呵,牺牲别人成全自己么……可惜任何事情都是会有代价的,死者的冤魂变成金蚕鬼,会永远跟在杀害自己的人身边,直到某一天,那个杀人者也变成金蚕鬼。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不可能轻易停下来,金蚕会不停的吞噬,不停的繁衍,直到那一家所有的人都变成金蚕鬼为止。并且,金蚕蛊对男人血肉的渴望是无穷无尽的,连路人都不会放过。”
说着,他把白氏送给四郎的那匹华丽的蜀锦拿出来抖开。
“啊!”四郎有些吃惊的看到里头落出来一条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金蚕,和当日白氏戴在头上的那个十分类似,只是这一只的眼睛是闭着的,看上去几乎有几分憨态可掬。
可惜在殿下的魔爪中,可爱诱人的纯金飞快的化成了粉末,迅速气化在空气中。
四郎回头看了远处白家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被潋滟春/色迷了眼,他似乎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一点一点蚕食着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院。
又是一阵花雨落下,四郎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69·水鬼面1
靠近豫州的地界有个小村落,原本百来口人家的村子如今只剩下水泉和他爷爷两个。
水泉的爹娘都在去年的饥荒里饿死了,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村子里活着的人纷纷南下逃命,可是年过七旬的爷爷走不动,不满六岁的水泉又太小,祖孙两便留在当地没有走。
村里死人太多,都被扔在村子外的滚牛滩里头,滚牛滩成了死人滩。
大约是见多了死人滩中飘过来的尸体,水泉不怕死人。他看到过裸身合仆于水面,上下浮动的尸体,那些人都不想死或许也不该死,可是依旧只能化成河中鱼虾的食物。因此,死人滩里忽然生出来一种奇特的怪鱼,有像蛇一样的身子,狗一样的头,腹下长着黑斑,背有白点,并且奇怪的没有两腮。虽然有时候饿得发狂,但是水泉从来没想过去吃滩里的鱼,因为爷爷说过,那都是死不瞑目的亡灵。
水泉也不怕鬼魂,说起来他还认识一个鬼魂哩,那可是死人滩方圆百里地头上唯一的鬼魂——一个淹死鬼。这个淹死鬼是水泉见过最好看的人了,比村里的小花还好看,比隔壁县城的书生还好看。水泉天天在水塘边上挖野菜,渐渐和水鬼熟悉起来。
水鬼说自己已经死了三年了,最近一直想找一个替身。水鬼还说要不是自己不忍心,早就有一个笨蛋替身了。除了和水泉说话,大部分时候水鬼都在念诗,平和时就念“空山无一人,君此寄闲身”,激动时就念“男儿暂困厄,困厄谁怜君?”有时候也会语气幽幽的念“竹里怪禽啼似鬼,道旁枯木祭为神”。水泉十句里头也听不懂一句,只会在旁边傻乐。
生活尽管艰难,但是总的来说,还不到六岁的水泉每天都过得特别开心。
大约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庇佑相依为命的祖孙两吧。虽然饥荒很严重,可是死人滩旁边长了很多马齿苋出来,旁边的平地上也生了许多白石,这种白石如灰般细腻,用来与杂面调和作为汤饼,祖孙两靠着这些野菜灰土撑过了漫长的寒冬。
直到春天到来,本来荒无人烟的滚牛滩中忽然来了一艘船。上头下来几个男人借宿在水泉家,说是要在滩里捉鱼。
为首的男人看见水泉之后,不知道跟爷爷说了什么,气的爷爷大声咆哮着:“多少钱我也不会把自己亲孙子卖了!”然后把这群人赶出了茅草屋。
水泉不满六岁,很多事情他都不懂,可是艰难的生活已经赋予了他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于是不怕死人和鬼魂的水泉有些害怕了,他害怕那个总是上下打量他的刀疤脸男人,那种眼神叫水泉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鸡鸭或者别的什么动物。
虽然不速之客被爷爷赶了出去,可是他们的船依旧停在死人滩旁边。每次看到那艘船,水泉心里都充满了不详的预感。他总是听到船上传来各种奇怪的惨叫声。
没过几天,水泉从水塘边摘了野草回到茅草屋里,就发现卧病在床的爷爷不见了。他在门背后,床底下甚至地窖里都找过了,可是爷爷并不在那些水泉习惯躲藏的地方。这时候刀疤脸男人出现了,说爷爷在船上等着他。
骗人!爷爷才不会去那艘奇怪的大船哩!
水泉自觉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了,根本不相信刀疤脸的话,他挣扎,踢打,嚎哭,可是都没有用,水泉终究还是被带离了这片死人滩。
一场春雨下来,有味斋临近洄水河的那一岸便新长出来许多猫爪子,猫爪子又叫蕨儿菜,嫩叶卷曲未展的时候采摘下来食用最妙。
四郎采了来直接用清水燎熟,微微用些麻油,清酱,五辛醋凉拌,吃起来的口感便十分清新、淡雅。
或者与脆嫩的春笋蕨同煮,配上新鲜的鱼虾,用汤泡裹蒸熟,入酱油、麻油、盐、研胡椒同绿豆粉皮拌匀,加滴醋,便是一道荤素结合、红绿相配的佳肴,真的是既养眼又养胃。
河市两岸的商户一听到远处孤山佛寺里的钟响,纷纷抽掉门板开店营业。
不少商户都在临河的岸边支出一个小铺子卖早市点心,洄水岸边浮了许多船只,早起的船家挨挨挤挤的过来买早点。有人买了到船上吃,也有人从临河的青石板阶梯拾级而上,坐在店门口的条凳上喝碗热汤,享受早上片刻闲暇。
早点铺子中有的是卖羊血、粉羹一类点心,也有的卖煎白肠、羊鹅事件等熟食。河上还有舟船做的浮铺,卖汤药二陈汤,及调气降气,安养元气的丸剂方药。
有味斋正门和次门也不落人后,早早就门户大开,槐大槐二端出几个香气扑鼻的蒸笼往外头一放,立马有许多食客寻香而至。前头多是些街坊邻里来吃早点,次门就卖给河中捕鱼的渔民,早起押船的商户伙计,偶尔也有洄水上劳累了一宿的画舫歌舞伎,派小丫鬟小童子过来买些糕饼回去尝个新鲜。
当然,有味斋的次门的客人并不止这些。
天色熹微的时候,四郎从河边采了一大筐猫爪子,打算今日去猪肉行买些上好的五花肉,给二哥做蕨菜扣肉吃。
槐大已经在临河一边的次门外支开了早点摊子,前头一个穿肚兜的胖娃娃用茅草拴着一尾鲫鱼一尾河豚,递给槐大,然后自己从旁边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拿起一个竹叶粽,一个芋粉团,似乎很怕烫,小娃娃飞快的把冒着热气的糕饼用身上那块遮羞布兜住,然后无辜的露出白肚皮开始遛鸟。
竹叶粽是取竹叶裹白糯米蒸熟,头上一个小尖尖,好像是河中初生的菱角。四郎有时候会在里头裹一颗大枣,有时候加些豆沙。
芋粉团是把魔芋粉晒干,和米粉一起蒸熟,里头裹上野鸡馅料,咸香可口。
有味斋刚搬来江城的时候,洄水里的水妖们常常来送些鱼虾进贡给可怕的大妖怪,四郎也不占他们便宜,晚上常常放些糯米糕点在次门外当做回礼。渐渐就形成了习惯,河里贪吃的小水妖常常提了各种水产出来换糕点果子吃。
这个小水妖四郎都见过好几次了,外表看着是个穿肚兜兜的胖娃娃,胳膊藕节似的,小手伸出来拿糕饼时能胖出五个小窝窝。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妖物化形,估计十分贪吃,这段时间天天用各色河鲜来换果子蒸糕。
四郎看它可爱,加上小水妖送来的河豚都是极好的货色,如今正是暮春时节,河中有经验的老渔夫常说:“柳花坠,河豚肥”,这句谚语讲的正是食用鲜美河豚肉的最佳季节。
虽然是食用最佳时节,其实已经过了河豚最金贵的时候。正月里,上元节之前的河豚在江城里价格极贵,一条售价为一贯,而且必须先交钱预定;二月以后价格大跌,一条仅卖一百文。
小水妖现在和四郎已经混熟了,不像一开始那样怕人,此时它拿了糕点也不急着回水里,赖在四郎身边跟进跟出,四郎和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听四郎说起河豚的价格问题,小水妖迷惑了:“可是现在才是河豚最好吃的时候啊。”
四郎不知道该怎么给它解释物以稀为贵以及城中贵族的尿性,又觉得一尾河鱼换两个糕饼,算起来真是有味斋捡了天大的便宜,有种欺负老实孩子的感觉,于是又多给胖乎乎的小水妖塞了几个放凉后的小笼包。
小水妖有的吃就不再东问西问了。
这些小包子是香椿馅料制成的,香椿芽嫩叶芳香可口,与鸡蛋炒成馅料,因为用的扬州面,皮子松软,爽滑不黏牙,一个小包子只有胡桃大,刚好够小水妖一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