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一个竹篓里堆放着已经烤制好的成品。四郎正在往那些蒸熟的面人身上点染颜色。一开始做的这批面人最为细致:小面人们或爬,或卧,或抱花,或啃瓜,姿态各异,玲珑小巧。烤制好的面人有一双晶莹剔透的红眼睛,脸颊因为吸收了血气,粉白中略带淡淡红晕,自然天成、朴实浑厚,令人爱不释手。
四郎端着做好的面人走出厨房,正要交给山猪精装进麻袋,然后找些小妖怪去分发,路上就遇到了冉府那个趾高气扬的管事。
“端着盘子跟我来,快点!”管事要在主人面前出头表现,所以后头的凉果小点之类的,四郎就插不进去手了。七月里,江城也流行吃面羊,象征着辟邪驱魔的好兆头。管事看四郎端着一盘精致的面人,还以为四郎是自己跑来献殷勤,想要去前面贵人跟前露脸,因此脸上就带出些不屑来。
四郎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管事糊里糊涂地抓去了大堂。
崔玄微和了圆大师跪坐在一个蒲团上,北方来的使团和冉将军请来的幕僚分坐在两人身后。
大堂里放着一大座冰山,许多美貌侍女在冰山后面摇动着蒲扇,人一走进去,就感到有悠悠凉风扑面而来。
四郎进去的时候,玄微公子和了圆大师的论战正酣,似乎谁也说不了谁,大堂内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管事的不敢打扰贵人们的谈性,拉着四郎站在一旁等候。四郎似懂非懂的在一旁听了半天,才明白众人似乎是在讨论圣人有情还是无情的问题。
玄微公子一方认为圣人无情,凡人有情则有悲,有悲则有累,所以人生在世,要道法自然,纵情任性。
了圆大师虽然没有头发,但和四郎想象中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形象并不一样。坐在崔公子对面的,也是一个丰神俊朗,英伟不凡的美男子。他
据说这位了圆大师的出身颇为传奇。其父是当世大儒,先太子的老师。当年老皇帝戎马一生建立了本朝,结果因为推行科举制,打击门阀和释道两方势力太过,一个马失前蹄,被二儿子和世家门阀合起来卖掉了。平熙年九月,老皇帝和太子北上围猎,被北方犬戎人围攻,朝中救援不及,从此便下落不明。
当年太傅大人跪在玄武殿外,请求现在的皇帝,也就是当时的二皇子出兵解围。没有得到允许,重视正统的太傅大人当场呕血三升。后来太傅又替作乱的沈氏求情,痛斥朱家卖主求荣,历数已经登基的二皇子十大罪状,最后终于成功地把自己全家都作死了。
于是一代大儒的儿子就偷偷跑去北方的临济宗里,为求得庇护,出家做了和尚。因为颇有悟性和慧根,被庆友尊者看中,收为大弟子。
因此,了圆大师虽然是个出家人,却在辩论中持圣人有情的观点。认为孔子提倡“爱人”,而“爱人”之义当然是基于情的。纵然佛家讲究四大皆空,可是更讲究悲天悯人,博爱众生,甚至连那蝼蚁和小草,也要一视同仁的去爱。圣人看似无情,其实这种无情却是最大的有情。
当然,两边辩论的时候,使用的自然是文言文,说得又都是似是而非,形而上的东西。于是四郎就有一种重新听教授讲中国古代哲学史的感觉——困。
虽然四郎来到古代有一段时间了,与古人日常交流都没有问题,可是现在听这些大人们谈论玄学,还是有一种,难道他们说得不是人话的感觉?
就在四郎端盘子的手都酸了,正打算偷偷溜走的时候,双方的辩论终于告一段落。
管事这才示意四郎把面人放下,躬身说:“将军,如今进了七月,江城旧俗是要吃面羊辟邪的。”
冉将军哈哈一笑:“玄微公子辩才无碍,了圆大师佛法精深,都是一时俊杰。不如先吃些点心再继续吧。”
大堂里的人都躺靠在美婢们怀里磕五石散,崔玄微面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袍袖微微拂动,拿起一个面人在手里看了看,便有些索然无味的扔了回去,然后喟然长叹道:
“天地是洪炉,造化就是炉匠,阴阳二气生起炭火,万物都在其中被煎熬,就像是翻腾的铜水一样身不由已,或聚首、或离散、或永远消亡、或暂时休息,哪里有一定的规则呢?就算是最后打造成功,出炉来也不过是泥塑粉堆,为人分食的面人而已。
若是如此,六道轮回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人生而为人,或者变成其它的东西,又有什么好哀叹的?不过都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而已啊。”
了圆大师双手数着一串佛珠,在袅袅的梵香中闭目不言,俊美的容颜中有种奇特的悲悯。
四郎趁着众人没注意到他,默默跑回了后院。
后院厨房里,铁炉中的火苗正旺,刘小哥在一旁帮忙添加炭火,陶二赤裸着肌肉结实的臂膀,从炉子中取出一屉面人头。
一屉一屉的面人头,大约有成人拳头大小,白糖与熟面粉拌匀,加上桃仁,青红丝,糖瓜条做的甜馅,包在女童面人里,油、盐、小米和芝麻和出来的咸素馅,包在男童面人里。蒸好的面人头白白胖胖,已经丝毫闻不到泥土和血液的腥气,反而有种勾人食欲的奇特香气。
山猪精在一旁,等出炉的面人晾凉后,就装进一个个麻布袋子里。
胡恪在门外装了会儿深沉,站累后就自己灰溜溜跑进厨房,笨手笨脚的要帮四郎揉面。表哥虽然经历坎坷,但是内里永远都是那个住在楚国深宫里,心肠柔软饱读诗书的公子恪。所以他虽然医术精妙,对厨艺却没有丝毫的天分,简直堪称厨房大杀器,偏偏他最近还总是很热情的想要来给四郎帮倒忙。
此时狐狸表哥紧皱眉头,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面粉出来,途中还差点没撒了半勺。四郎一见,赶忙跑过去,说道:“表哥你今天辛苦了,厨房里的事放着我来!”
胡恪在四郎的再三恳求下,总算放下了面粉勺。然后他又背着手走到那碗血泡莲子跟前。狐狸表哥端起那碗血看了看,做出一副内行人的样子,问道:“这是什么血?猪血还是鸭血?”
四郎鼓了鼓脸颊,没敢说那里面是黑狗血混了点他自己的血。
四郎根据古书上的记在,本来打算用黑狗血浸泡莲子。所以刚才他就用一大块鸡腿和门外的流浪狗换血。
尽管双方已经谈妥了这场买卖,四郎取血时也足够小心,但是一刀划下去时候,大黑狗又临时反悔,非要四郎再加一个鸡腿。不然不肯配合,说四郎是以大欺小,仗势欺犬。四郎拿这只反常精明的狗没办法,再说今天有味斋里剩菜很多,也不在乎一个鸡腿,于是四郎就答应了黑狗的要求。
因为黑狗这么一闹腾,带着四郎的手也不小心被刀刃划破,开了一条小口子。因为手上本来就沾了些黑狗血,所以四郎并没有注意这么个小伤口,等后来洗干净手之后才发现伤口还在往外缓缓渗血。
四郎看到自己手上的伤口,害怕被华阳姑姑看到了要挨骂,就偷偷用舌头舔一舔。以前四郎在山里伤得动不了的时候都是这样,用舌头舔舔,伤口很快就能自动愈合啦。这也算是上天给四郎这个悲催的穿越人士开的小小金手指。
精血对妖怪们来说都是十分珍贵的。世上的事有一利便有一弊,虽然妖怪们能够长生不老,但是身上的血液重造速度很慢,而且妖怪们的血液里都带有力量,一旦失去,恢复的过程无比艰难。越是厉害的大妖,血液中所含有的能量就越高,失血后恢复的过程也越慢,所以妖怪们一般都会避免自己流血。若是不小心留了血,也会自己一滴不剩的收集起来。
因为四郎是半人半妖,所以血液恢复的速度比寻常妖怪要快很多。这还是四郎根据他小时候的经历得出来的结论。别看四郎现在各种受宠,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是他才去青崖山那几年,就过得十分灰头土脸,叫人心酸。
精分殿下那时候还没认出这个在时光彼岸抛弃自己两次的负心汉,因此对浑身没二两肉,弱不拉几的小奶狐半点兴趣都没有。只因得了四郎娘亲给的异宝,才勉强收留这只混血小妖。
好在有华阳姑姑的看顾,四郎倒也磕磕绊绊的活了下来。可是日子却过得着实挺糙——那时候四郎就是一只脏兮兮没人爱的灰狐狸。华阳姑姑很忙,四郎又是个混血儿,更加没妖搭理他了。
于是这小奶狐就吭哧吭哧的到处乱爬,靠着满点的卖萌技巧成功收服了殿下宫殿里的各种佳丽。再大一点,腿脚也壮实了,四郎就开始漫山遍野的乱窜,为了不受欺负,还时不时要和山里的小豹子小老虎小狸猫小棕熊干一架。
小狐狸虽然体力上不济事,但是凭借着内里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基本每次都能逆袭成功,把这群熊孩子收拾的服服帖帖,成功完成了穿越人士必备的收小弟任务。
当然,妖怪们的世界并不是童话般的轻快安逸,青崖山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混血小妖而言,依旧潜伏着各种杀机。有一次四郎跟着几个小弟一起学习捉兔子的时候,被只一人高的巨型螳螂猎食,几个小伙伴都差点被螳螂怪串成肉串烤着吃,幸好有逃脱的小弟及时帮忙找来了华阳姑姑,接着又引来了陶二哥,才叫四郎逃出生天。
事后说起来倒是惊险有趣的冒险故事,对于当事狐可不是开玩笑的——小狐狸就被螳螂锋利的镰刀手在肚子上戳了个大洞,血流了一地,身上脏兮兮的灰毛被染成了红毛,成了一只小火狐。华阳姑姑都认为以一只幼年小狐狸的血液恢复速度来看,流了这么多血,自家姐姐的遗孤肯定没救了,因此抱着四郎大哭了好几天。
不过,四郎后来居然靠着一口气,自己硬撑了过来。连山上月亮池里活了许多年的老乌龟爷爷都称赞这孩子实在是皮实,好养活。
这些倒霉催的往事,四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华阳姑姑可半点没忘,她一直认为四郎体质之所以不如其他狐狸,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小时候那次大出血。因此,华阳姑姑心里很有点自责,对小狐狸流血这件事一直都特别神经质。
四郎可不想因为手指的一个小伤口被华阳女王包得像个粽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多娇气呢。
自认是纯爷们绝对不娇气的小狐狸看表哥拿着那碗血,不停的嗅着,似乎大有要舔一舔的架势,赶忙偷偷把手藏在身后,有些紧张地说:“表……表哥,你没事吧?黑狗血里被我加了一根千年人参的茎须进去,你别喝啊,待会做面人要用的。”
“奇怪了,这黑狗血里的灵气虽然极少,但是特别精纯。”说着,胡恪放下了血碗,“黑狗血中既然有灵气,那么这样浸泡出来的莲子倒也未尝不可。表弟,我现在觉得你这法子没准还真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