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2 / 2)

“亡妻?”感觉自己又触到了大叔伤疤的四郎不敢继续乱翻了,他正要合上书页递过去,忽然看到一篇极眼熟的东西。

“山沉暮气无情碧,檐下苔生半阶青。当年饮马天池畔,夜入西园感故知。凭栏坐听风吹雪,稍染雪痕写相思。”四郎不由自主念了出来。

听着四郎的声音,陆天机持壶的手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一下,然后他低下头,宛若自言自语一般说:“庚申年三月,作于荆州老宅度帆楼。”声音极小,几不可闻。

“什么?”四郎没有听清楚。

陆天机抬起头,好像戴上面具一样,已经恢复那种忧郁贵公子般的模样:“是亡妻小作。怎么了?”

想起昨晚的事情,四郎有些疑惑地想,难道妖怪也会为了一时虚荣而去窃句偷诗?

“有别的人看过吗?”

陆天机摇了摇头:“闺阁中的诗词,怎能流传于他人之手?除了亡妻的几个姐妹,大约再没别人见过此诗。怎么了?”

“嗯,没什么。”四郎想了想,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昨夜之事涉及妖族内部事务,他虽然不太聪明,却也很明白自己的立场,说到底,陆天机和他们大约并非一路人。

“陆大叔和陆夫人实在是太厉害了。”四郎真心实意的赞美道,并且把诗集小心翼翼合起来,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陆天机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他看着四郎赞叹不已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意兴阑珊:“作诗乃是小道。你若喜欢,我以后可以来教你。”说着,他又摸出一册书,叠在诗卷上一起交换给四郎:“这一本便是我捉鬼捉妖的心得笔记了。诗集你若喜欢,也可以留着继续看。说起来你的年纪和我们幼子差不多大。我误拿诗集,说不定是亡妻在天有灵,想要多一个人记住她,记住那些诗词里的岁月。你能答应我,好好保管这些……”

话还没说完,陆天机忽然爆发出一阵咳嗽,简直像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咳出来一样。面对一个英俊又忧伤的文艺范大叔,一个举动皆出于自然的真情圣,那个“不”字实在很难说出口,或者说,这样的人本来就很难叫人狠心拒绝。

“你不要总是空着肚子喝酒。吃点主食吧。”四郎担忧地看着陆天机,他撕开一个团圆饼,递过去大半拉:“今日大年三十,我也是一个人过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同是天涯沦落人……来,我请你吃团圆饼!吃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刚才就着陆天机精彩的捉妖笔记,四郎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结果现在说话时便有点语无伦次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咳得太厉害,陆天机的眼中有晶莹剔透的东西一闪而过:“团圆饼、团圆饼,光是这寓意,也值得吃三百个下去!”他接过四郎递来的饼子,顺手拿起一个盘子放在身边的空位上,又体贴地用绢帕擦拭干净碗筷,一并放在空位上。

似乎担心四郎害怕,陆天机抬头解释了一句:“一家团聚到底是好事。这些乃是给亡妻准备的。”

和四郎说话时,陆天机微微侧头对着身边那团空气微笑,并且很体贴的往空碟子里夹了一块团圆饼。好像……好像他身边真的跟着一个亡魂一样。

“可……可是……”可是你身边真的什么都没有啊。四郎傻乎乎的瞪大了眼睛,期待从那团空气里看见一个清丽温婉女鬼。

“嘘~”陆天机朝四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他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就是身为道士的悲哀了。身边有没有鬼魂一目了然,想要自欺欺人都难。不过,若不介意,醉后一场美梦总是做得的。如在身边,便觉团圆。”

天才与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或许陆天机真的是个疯子,可他毕竟是个极英俊的疯子,而且看上去似乎比大多数人都更加清醒。

和变态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陆天机这番举动虽然古怪,可是四郎也并不觉得荒诞可怖。

前生所在的世界光怪陆离,信息的传播也极为迅捷,四郎曾经见过有人和自己的影子交朋友,有的人日日抱着死去亲人的骨灰睡觉……大约人在伤心到没有办法的时候,都是宁愿睁着眼睛欺骗自己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到最后,其实也说不清究竟是死去的那个更可怜,还是活着的这个更悲惨了。

☆、134·团圆饼3

四郎喝了有小半壶千山白后,酒意上头,眼睛也迷瞪了,舌头也直了,耳边陆天机的声音越来越不真切,最后四郎只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之后他就沉入了黑甜乡。

这一觉睡得极好,朦胧中有一双大手从自己脑袋顶上拂过,然后四郎就感觉身体仿佛浸泡在温泉中,又像是婴儿回到了母体一样,浑身上下、奇经八脉都暖洋洋的,简直舒服到恨不得一睡千年。

“小主人,醒一醒,醒一醒。”槐大过来几趟,都看到四郎披着一件毛绒大衣,趴桌子上睡得很熟,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宛若琉璃的纤长手指还不时极为可爱的动一动,因此就不忍心吵醒他。

只是眼见着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槐大想起今晚要去赶山市,方才不得不无奈地推醒四郎。

四郎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点也没有往日酒醉之后头疼欲裂的症候,反而感觉比平日还要精力充沛。而原本在一旁喝酒的陆天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

真是奇怪了,自己这么趴着睡,也能有如此高质量的睡眠效果吗?四郎心里有点诧异。

陆天机送他的那团古笼火本来蹲在四郎的头发间。经过陆天机的悉心调教,这小妖怪很知道怎么照顾人。四郎熟睡的时候,它就一闪一闪的调解着四周温度,这时候看新主人醒了过来,又踩着四郎的脸跳到了桌子上,然后满桌子乱跑。不一会儿,桌子上的残羹剩炙全都冒起了热气腾腾的白烟。

桌子上的下酒菜基本没怎么动,唯有酒壶空空如也,还有盘子里的那叠团圆饼也不见了踪影。想到在自己睡着的这段时间,陆大叔孤独地把大几十张团圆饼全部吃掉了,然后捂着自己的胃踉跄而悲伤的离去,又或者陆大叔默默将团圆饼统统打包,落拓潇洒的被在肩膀上带走,四郎就忍不住想笑:感觉不论哪一个,都不太符合大叔辛苦营造出来的高人形象啊。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即使屋里风炉上的水壶咕噜咕噜作响,依旧能听见外面呼啸的北风,伴着山下响成一片的爆竹声,渲染出一片年节欢腾热闹的气氛。可是山下的热闹越发反衬出山上的阴森幽寂。

“原来我睡了这么久,东西备齐了吗?备齐了我们这就走。”四郎趴着睡了一下午,颊上睡出了一道红印,他胡乱搓了搓脸,神清气爽地吩咐槐大。

趁着槐大把风炉,冻好的三鲜烧麦,鱼丝面等食材一件一件搬到小推车上规整齐备的功夫,四郎往饭锅,水缸,炕席,香炉底下,统统放上几个铜板,这叫“压锅钱”“压缸钱”……

白日里听陆天机讲过古笼火的故事之后,四郎忽然想起这么一出:过年过节的,自己也不该亏待家里一干说不出话来的用具百物。听说凡间也有这种做法,如果年三十晚上给家中百物都发一点压岁钱,那么下一年中各种用具便会更加坚固耐用。

给家里辛苦工作任劳任怨的器具百物发好压岁钱,远处的佛寺便传来声声钟响。子时已过,原本安静的山林里眨眼间就热闹起来,仿佛突然从地下钻出来许多人,这些人提着灯笼成群结队自四面八方而来,往同一个目的地行去。

四郎甚至看到从山下窸窸窣窣走过来一群穿衣服的小老鼠,用轿子抬着一只大花猫,慌慌忙忙往林子里疾步而行,很快就消失在了漆黑的灌木丛里。

今晚就是大年三十了,凡人都在家里守岁,而妖鬼们则成群结队的去参加岁末最后一场山市。

“小主人,我们也走吧。”槐大收拾好了摆摊的用具,在门外吆喝了一声。

夜的帷幕已经完全放了下来,山林里黑漆漆一片,万籁俱静,雪停树止。蓝幽幽的月光从天空中斜射下来,在林间形成一条条小路,路上默不吭声的走着许多带着面具或者蒙着面纱的人,这些人一忽儿走在四郎他们身边,一忽儿转过某棵大树就不见了踪影,山林中显出一派神秘的气氛。

槐大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松枝在前面探路。野猪精和槐二两个走在最后,时不时伸手推开一双拍到他们肩膀上的青白手腕子,或者一颗从树梢垂下来的,耷拉出长舌头的头颅。

四郎推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小车走在中间,车前面挂着那盏贮月灯,灯里荡漾着水波似的月华。车后头挂着古笼火变成的一盏琉璃灯,似乎有意要与前面的贮月灯一较高下,古笼火编出来的琉璃灯在迷漫的寒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前所未有的美丽光辉,小小的推车好像一个发出暖光和香气的移动小房子。热气和香味从推车四面垂下来的帘子里使劲往外钻。

“大哥,究竟还有多远?” 槐二一巴掌扯掉面前树干上晃动着的一条腿,看都不看就满脸不耐烦地把那条穿着绣花鞋的腿随手扔到了一边。

“快了快了!”愧大绕过一个雪洞,第五次这么说着。

其实他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可是四周只有黑黢黢的山峰直插墨蓝色的天空,幽深不见人迹。

“你总这么说,不会是记错路了吧?” 车摊子后面,传来了愧二不满的小声嘀咕。

“胡老板~胡老板~有味斋的胡老板~”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树林子里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