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1 / 2)

四郎在厨房里做豌豆浇头。殿下坐在靠窗的炕几上面看竹简,不时把鱼腹浦战场上的情况念给四郎听。

陆爹脚程快,昨日就已经到了鱼腹浦,将群龙无首的陆家军有效地组织起来。与南边有过几次交锋,都是大胜而归。

四郎一边听殿下那好似大提琴的声音报平安,一边把昨日剥的白豌豆淘洗干净。他今天看不到陆爹,也没有再像个小娃娃般哭哭啼啼,似乎有种接受现实的认命感。

将嫩豌豆下锅煮到里外熟透、入口即烂的程度之后,转成微火慢煨。然后四郎就走去了殿下旁边坐下,随意的翻看堆成小山的竹简。

殿下看他一眼,并不去阻止,反而指了指旁边那一摞没看过的,道:“帮我把那些都理一下吧。”

“哦。”四郎爽快地答应下来,顺手把书简全都按照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放好。

槐大提着一副血水滴答的猪肚和脑花进来,抱怨道:“小主人,你崔师兄也忒急了点。今日这样大的雨,还赶着搬家过来哩。真是一日都等不得。闹得前头大堂里全是泥水。”

四郎把一沓竹简摞好,随口应道:“没什么,本就是昨日商议好的。师兄要搬到前面楼上二层住一段时间。”

槐大见殿下没有说什么,便不再吱声,将猪肚和脑花去尽血丝,全放进厨房锅子里吊着的老鸡汤中。煮熟后,就挟起来切做小颗粒,制成馅子待用。

山猪精帮忙把糯米淘洗干净,上笼蒸熟,粉条也发好。

四郎盘腿坐在炕上,继续帮殿下分竹简。全都分好之后,他就拿着跟陆爹有关的那一叠,像条小狗一样,把自己蜷在殿下身边,一片片反复看来看去。

看了一会儿,闻到嫩豌豆和肉汤的香气,两个人的肚子都开始咕咕直叫。四郎便起身将糯米饭、粉丝、熟豌豆全都盛入碗内,浇厚厚一层肉馅,灌上骨头鲜汤,加少量酱油、醋、油辣子,以及味精、胡椒面、葱花,很快,一碗色泽醒目,麻辣鲜香的豌豆羹就做好了。

给殿下也盛一碗,两个人对坐着吃。

“好香好香。这是在吃什么呢?”崔玄微的铁卫,那个叫做老莫的闻着香味,溜达进厨房。

四郎起身给他盛一碗豌豆羹递过去。老莫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吃完抹抹嘴,言简意赅地传话说,自家主人劳烦再送几道精细好饭食往他们住的客房去。还特地不忘嘱咐一句,宇文公子爱吃鸭菜,请胡老板莫要忘了。

“放心吧,且忘不了呢。还按这几个月的惯例,做只鸭子送过去,保管是客人没见过的新鲜菜式。”四郎答应下来,扭头见莫大挺自来熟的样子,就问他:“你家的那个,嗯,侄少爷,为什么这样喜欢吃鸭子呢?”

侍卫老莫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有些暧昧的低声说:“我们侄少爷复姓宇文。宇文阀被犬戎攻打时,送他去那边做质子。那些犬戎人和宇文阀互相征战多年,结下了血海深仇,如今得了一个宇文家的质子,开始还能以礼相待,等宇文阀被临济宗舍弃,家业衰败之后,便将这已经再无用处的质子送去做了军奴。总之大约吃了不少苦,很受了些非人的待遇。

后来有一日,我陪着将军夜袭犬戎帐篷,那晚犬戎人正在举行宴会。无意之中就看到昔日的宇文阀四少爷被……被一只雄鸭子扑在屁股上,且以尾作抽叠状。”说到这里,老莫黑黄的脸上露出一点红晕,似乎很不好意思。顿了片刻,他旋即正色道:“将军一怒之下,杀光了在场的犬戎人,许多参会的犬戎贵族死的时候,孽根都还是硬的。那些犬戎人可真是会糟践人的畜生!据说是因为鸭肉性寒,所以趁其与军奴相交,臊水未出的那一瞬间杀死,吃起来肉质就会特别的鲜美。这种鸭子也因此成为犬戎贵族中风行的一道名菜。不知道是不是在军营中和鸭子结了仇,宇文少爷每年总要吃掉七八百只鸭子。不过,除了这点古怪爱好之外,侄少爷为人极好,性情也柔和,我们都很喜欢他。”

四郎听得目瞪口呆之余,又觉得有些奇怪。这老莫似乎对宇文公子有些爱慕的意思,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么会将他不堪的过往如奇闻异事般讲给他们几个外人听呢?

总觉得老莫的言行举止有自相矛盾之处。

等老莫离去之后,殿下放下手中的竹简,皱着眉看了看他的背影,忽然说道:“最近小心些。你那师兄身边的人有点不对劲。看着像是被人下过咒。”

☆、190·怀胎鸭3

到了午后,绵绵的阴雨总算停了一阵。天边有半拉太阳有气无力的挂在那里,惨白的光线落在路上积起来的泥水洼中,到处都是亮晃晃的反光,地上反而比天空要明亮一点。

山溪涨起来了,水里钓出来的大螃蟹,取蟹肉蟹黄加入酪一般的浓白鸡汤里调和烧透。剖开的鸡鸭脑子下入油锅里,加葱姜料酒,精盐,白糖,再用上次烤肉剩下来的胡椒粉稍滚一下。拣出葱头姜片之后,下蟹肉,蟹黄,与鸡鸭脑同烧,若是嫌油腻,还可以撒一把青豌豆下去。推匀后用水淀粉勾琉璃芡,装盘即成。

山猪精负责做一道松仁鸡。这道菜制作的关键就是要好刀工。因为须得将生鸡取掉肉骨,只留下完整的皮。鸡肉片下来和松子仁一起刮绒成糊状,摊在鸡皮上。仍旧用鸡皮将鸡肉、松子泥包好,整个油炸,装在碗里蒸熟。另外还有道玉兰豆腐,是石膏豆腐用小锅瓤舀成玉兰片样式。铺在木耳,冬笋做的枝叶上,便是一道卖相精致的小菜了。

做完几道配菜,四郎开始做今日的主菜,怀胎鸭就是要在肥大家鸭的肚子里套一只体型稍小的野鸭,又在野鸭肚子里塞入一只鹌鹑,最后在鹌鹑肚子里填入炒制好的火腿、香菇、干贝。干贝,鹌鹑,野鸭,家鸭每一道都要有不同的味道。因此,这道菜的制作过程简直是前所未见的复杂。

对待不同的客人,要用不同的方式。如宇文青那般只执着于一种食材的,便要在菜色的新奇上取胜,用繁复的烹制手法迎合那同样复杂而扭曲的欲望。如崔玄微这般,自然是要在菜式的细节上下功夫,务必做到美轮美奂才行。菜色既不在多,也不在新奇,而在于色香味的搭配能给人最恰到好处的感受。

阴天厨房里光线太暗。见外头好容易干爽了半天,四郎就让山猪精把烤炉都搬去院子里。

马家败落了,她家三儿媳妇就把马婆子养的鸭子全拿出来卖了换做回娘家的路费。槐大看价格还算公道,鸭子也是肥桶老鸭,恐怕每一只都在四斤以上,就都买下来,养在有味斋的后门外。槐大去捉了好几只大小不一的鸭子进来。

肉质筋道的野鸭用精盐、胡椒、白酒、花椒面等遍抹全身后腌制两天取出来,上屉用大火清蒸,蒸熟后被山猪精取出来,也倒挂在铁架子上晾着风干。

为了做这么一道菜,铁架子上已经挂了一排鸭子,家鸭和野鸭都有,还有些体型较小的野味。

四郎正用铁叉擎了只鹌鹑在炭火上烤。炉子里燃烧着樟树叶、茶叶、柏枝,稻壳和刨花沫,一阵阵熏肉的烟雾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袅袅飘散。

刚搬来大堂二楼的崔玄微从窗户上看到四郎,就走出来找师弟聊天。

言谈中两人由鱼腹浦边的八卦阵说起了上次由临济宗在山里摆下的阵法。讨论起破阵之法的时候,四郎提到了自己蛮牛开山移石法,而崔玄微则谈起了阵中忽然出现的那条领路黑狼。

“诶?你说怀疑是有妖精看中你了,所以化作黑狼带你破阵?”四郎讶然的转过身,看稀奇一样上下打量崔玄微。正常状态下,不该是怀疑阵亡同袍的英灵显形吗?崔玄微这么说,好像在自认是个靠脸吃饭的小白脸。

崔玄微到底在军队呆了这么多年,比之汴京初见,身上更多了些痞痞的味道:“怎么,不相信我的魅力?那狼最后跃入浓雾中时,还再三回头看我,满是依恋缱绻之意。我手上的大兵什么德行我还能不知道,他们就算是要带路,也绝对是大大咧咧的来,并不会这般行事。”说着,崔公子对着四郎眨眨眼:“本公子真是宝刀未老,这深山老林里,说不得夜里还会有狐仙花魅来自荐枕席哩。”

四郎撇嘴道:“狐妖才不会做这种事。对了,我记得几个月前你和我说过,住在余家客栈的时候,忽然出现一个田螺姑娘料理你的生活起居。这几日也不见你再提起这件事,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四郎手上不停的给鹌鹑身上刷些麻油酱油等调料,忽然想起这件事,就随口问了出来。

崔玄微脸上嬉笑的表情渐渐消褪,似乎有些不甚自在地说:“别提这件事了。我当日拿着你给的符篆回家贴在床头,然后夜里便总看到屋子里有隐隐绰绰的轮廓,伴睡半醒之间忽然喊出一个故人的名字,也不知是否唐突了佳人,那田螺姑娘就有好几个月没有再来。直到今年正月初一日食那天,屋子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坐在那里焦心不已,忽然有个人冲进来塞给我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一粒月明珠。接着明珠的光彩,我看到面前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立着。还没等我瞧清楚,那人影又消失了。”

“哦,这么说,田螺仙女还真是体贴入微,而且对崔师兄你情根深种了啊。”四郎没觉察到师兄语气里的反常,他把鹌鹑翻了一个面,打趣道。

崔公子的表情越发郁闷,他怅然摇头,说道:“可惜了。那日虽是惊鸿一瞥,却也看到送夜明珠的人似乎是个长着胡须的壮实男子,虽然脸没看清楚,但是体型轮廓却还是依稀可辨的。我崔玄微爱好的乃是温软女儿,若说龙阳之事,对象是师弟这样清俊雅致的少年也就罢了,此等彪型大汉,实在叫人无福消受。”

听完崔玄微的描述,四郎心下怀疑余家客栈里的幽魂便是崔铁蟾,想到忠心的侍卫一直仰慕主人,死后也要继续完成生前主人下达的最后一个任务,之后变成鬼魂也要默默追随在主人旁边,这样忠心的仆人世上并不多见。因此,四郎不由得替他鸣不平:“崔师兄看不上人家,那鬼魂说不得也并没有别的意思。若是男子,龙阳之好毕竟是少数,那鬼魂约莫只是仰慕师兄风采,想要交个朋友而已,师兄大可不必避之如蛇蝎。”

“我匆匆离开,倒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崔玄微似乎想要说什么,犹豫片刻还是闭上了嘴。

两个人说话间,四郎就将烤得吱吱冒油的鹌鹑放在盘子里,又将风干的野鸭放在火上,用茶叶稻壳樟树叶熏。不一时,就有一股奇特的肉香在院子里弥散开来。山猪精在旁边把干贝蘑菇都煸炒好,塞入鹌鹑腹中,再把鹌鹑塞入熏好的野鸭中,最后把野鸭塞入肥大的家鸭腹内,下油锅炸透,最后加入料酒、葱、姜、精盐上锅蒸。

“青儿最近有些不思饮食,唯独对有味斋的鸭菜,还能多少进一些。真是有劳四郎费心了。”崔玄微挥了挥手,老莫和另一个侍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崔玄微问他:“青公子呢?”

“回禀将军,公子还在楼上安睡,卑职这就将饭菜给他端上去。”老莫跪在地上道。

崔玄微道:“不必了,今日难得没有绵雨,你唤他来大堂吧。”

“是。”两铁卫齐声应道,起来旋身就走。院子里起了一股穿堂风,秋天的袍子挂在他们身上,空荡荡的被穿堂风吹得鼓了起来。

四郎盯着两个侍卫的背影看了看,觉得两人廋得叫人心惊,便小小声问崔玄微。“你亏待自己的侍卫了?怎么廋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