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狼藉,撕碎的丝帛锦袍自屏风脚下,一路到床榻之间,散得遍地都是。纱帐静静地垂到踏板上,隔断了青衣的视线。帐外肆虐凌乱,帐内平静如往昔,这种极致的差异,更叫人担忧不安。她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撩起了纱帘。
“娘娘……”
阿娇紧闭着眼,眉头深锁,偶有一丝呻/吟从肿胀不堪的嘴角溢出,呼吸却轻微得几不可闻,似乎一用力,就会抽痛整个人。裸/露在外的肌肤,满是青紫,狰狞斑驳,无不在告诉旁人,主人曾经历了怎样的狂风暴雨。
她的娘娘何曾遭过这份罪?
皇上怎能,怎忍如此苛待娘娘呢?
青衣死死捂着嘴,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忍不住痛哭出声。若是不小心吵醒了娘娘,再看到自己这幅模样,怕也会跟着难受的。
强自镇定地打好帐子,将榻上,地上的衣物收拾妥当,青衣长长吁了口气,拍了几下脸,让自己的脸色看着不那么苍白,这才离了屋子。
刚走下台阶,候在院子里的宫人上前问:“青衣姐,娘娘可好?银耳燕窝羹还在炉子上温着,娘娘可是要用了?”
“去忙自己的事吧,娘娘这里,由我照看着。”青衣淡淡地答道,三言两语将所有人都打发去了别处,待人影散去,整个人就垮了下来,脸上的平静早已不复,满眼满心的苦涩。眼下,娘娘这般模样,她怎敢让别人进去伺候?以娘娘的骄傲,又怎会愿意将这般狼狈落魄的模样叫旁人瞧了去?莫说娘娘,便是她,也是极不愿的。
青衣叹着气,在心里将皇上埋怨了一通,只得独自去了厨房烧水,端着温水拿了软巾,又重新回了内室。
小心地将衾被挪开,青衣深吸了口凉气,险些连手里的软巾都握不住了。原本雪白光洁的肌肤上,青青紫紫,间杂着撕咬过的痕迹,遍布全身,更无一处不是伤痕累累。
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想要平复,可再如何努力,也止不住如线的泪珠坠下。青衣紧紧攥着软巾,颤抖着伸出手,刚碰到身子,就听到阿娇低低的痛呼,更是吓得她不敢动手。过了许久,才小心地清洗起来。每触及一处伤痕,便能感觉到阿娇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她的手也跟着哆嗦,不由凝神屏息,生怕重了,弄疼了,叫阿娇再遭一回罪。
虽并不安稳,但阿娇却睡得极沉,抑或是心底并不愿醒来,这一觉,竟到了次日黄昏。若非她神情尚平静,呼吸亦是平稳,青衣就要忍不住去请御医过来。
醒时,阿娇便知有人替她清理过,再看到跪坐在榻旁,眼圈红肿的青衣,哪还不知是谁?她本想有个宽慰的笑容,嘴角刚一抽动,却拉扯到了伤口,结好的痂又裂开了,只得止了动作:“青衣,辛苦你了。”嗓子口更是干涩得厉害,连声音也嘶哑得如轻刀刮竹,涩得厉害。
“娘娘,我不苦,可您真的是受苦了。”青衣拼命地摇头否认,眼泪再忍不住掉了下来,看到她嘴角又逸出血来,连忙掏出手绢儿去擦,“皇上……怎能这样对您?”
“他是皇上,有什么做不得的?”望着头顶天青色的纱帐,阿娇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浮动,平静得仿佛再也起不了一丝涟漪,“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是她想得太简单,竟相信他会顾念窦氏,顾念馆陶公主,顾念她陈阿娇。却忘记了那是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帝王一怒浮尸千里,踩着一路血腥前行的汉武帝,能下令去母立子的汉武帝,那该是如何的心硬如铁,又怎会有什么心软柔情?
可笑的是,她却想当然地以为,刘彻不会动她,她会安然无恙地活在长门,她会以翁主之礼随葬太皇太后的陵寝,她虽无皇后之名,却尽享富贵、荣华一世……
从上林苑,到昭阳殿,她仗着阿娇的身份,随性妄为,纵使口称皇上俯身见礼,可她的心里,又何曾有过畏惧?
落到今时今日的田地,也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阿娇低低地笑了起来,丝毫不顾及再次牵扯的伤口生生的痛,再痛又如何?她也该好好感激这一场痛,若非如此,她怎能如此清醒?
在这重重宫闱里,哪有什么清静之地?
椒房殿也好,长门宫也罢,不过是换了个美丽的壳子,内里还是那个叫人疯狂痴癫的牢笼。若不能离了这吃人的宫宇,便只能时时算计,步步惊心。
艰难地抬起手,衣袖从高处往低处松落,露出狰狞的印痕,阿娇仔细地端详了许久,像是要透过这层层的伤,对上那双暴戾的眸子:“把长门封了罢。”
“可是……若是皇上知道了,会不会……”青衣一脸迟疑后怕,还想再劝几句,莫要再惹怒皇上了,跟皇上硬犟着,最终吃苦遭罪的终究还是自己。可她的话还没说完,阿娇已闭上了眼,摆明了便是不想再听,青衣拧着眉头叹了口气:娘娘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
待青衣离开,阿娇缓缓又睁开了眼,再不掩饰眼底的冷漠讽刺:她若什么也不做,还怎么让他安心?怎么叫他相信,还是原来那个骄傲妄为的陈阿娇?
望着长门宫的大门缓缓合上,将外面萋萋的芳草,纷纷的蝶恋,尽数挡在门外。青衣心里的忧虑丝毫不曾减少,反而愈演愈烈,然主子的意思,她如何能违拗?罢了,罢了,只要娘娘高兴就好。
可惜,这一回,青衣并没有如愿。
入夜,阿娇便烧了起来,整个人跟滚炭似的,烫得吓人,青衣一见,想也不想就往外头冲。
“青衣!”阿娇哪还不清楚她要去哪里,连忙出声喝住了。青衣急着直掉泪:“娘娘,您的身子要紧,还是让我去请了御医来吧。要是……要有个什么差池,叫我怎么跟公主交代哪。”
“不妨事,我心里有数,不必去了。你替我去取些酒水来,擦一擦身子,发出汗就好了。”这烧怎么来的,她哪里会不清楚?虽然昨日青衣替她清洗过,但毕竟晚了些。可这般缘由,叫她怎么见御医?
这一闹,宫里宫外,还能瞒得过谁?
眼下,她实在没有精力去应对卫子夫的冷嘲热讽,刘彻的喜怒无常,更不想叫刘嫖也跟着担心难过。
☆、第12章 闭门羹
这场病,阿娇足足躺了七八日。
主仆俩隐瞒得极好,一应的照顾料理皆是青衣悄悄处置妥当的,就连长门宫中,大多也道是阿娇心里存了事不愿出门而已。
待刘彻得知此事时,已过去四五日。
“什么?隐匿病情不报?”刘彻猛然一惊,忍不住从御座走下,几步走到跪伏在殿中奏报的内侍跟前,“此事当真无误?”
“这几日,娘娘终日闭门不出,一应服侍却只经青衣姐之手,小人有意跟先前也在娘娘跟前伺候的侍女打听过,往常,娘娘虽亦信任青衣姐,但大多杂事琐事,皆假他人之手,从未如此反常过。娘娘每日都会点一盘瓜子菜,而青衣姐更是多番取用汤酒,,有几次更悄悄摘了金簪草煎煮,这在小的家乡亦是退热的土方。”
虽未直说确定无误,可话里话外的笃定,任谁也听得分明。
如此周全而谨慎的说法,便是刘彻也无法否认,阿娇怕是真的身体抱恙。只是,阿娇素来在意自个儿身子,以往莫说是当真病了,便是哪儿略有些不舒坦,也会把御医院折腾一番。
可如今,怎就讳疾忌医起来?
其间究竟又有什么不可道与外人知的忌讳?
那夜过后,第二日,便听得阿娇命令封长门的消息,刘彻并不觉得意外,以阿娇之心性,怎能没个泼辣激烈的回应?可如今想来,怕也存着几分避人耳目的心思也说不得。
只是,她想躲避的,究竟是他?还是有旁的隐情?
苦思良久而不得,刘彻沉吟着,便吩咐郭舍人去请御医,提步往长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