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想,更犯了浑劲,索性一用力,将画儿撕了。
“爷,您不能这么做!”乌云珠急急地上前去拦,好容易从他手里抢过几幅来,却都皱巴巴的一团。叫她再顾不得旁的,飞快地一幅幅打开,所幸,那幅晚归图还在,可还未缓口气,却瞧见满是折痕斑驳,又心疼得她直掉泪,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收集到的真迹,平日里更不敢有丝毫的损耗,今儿拿出来临摹一番,却不想偏又遇到了莽撞的博果尔。
看她转过身背对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摊开画卷,一点一点地想要捋平,倒叫博果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往后,也该仔细着些自个儿,不过是两幅画儿,犯得着这么宝贝么?”
等她默默地收拾妥当了,两人往炕上对坐着,方听乌云珠轻声道:“妾身如今,也只有这点子喜好了。”
“你呀,就是太静了些,往日里各府里多走动走动,跟大伙吃吃茶,看看戏,打几圈儿叶子牌,对你这身子也好。”博果尔颇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忽的,又想到了那日御花园的“九嫂”,笑道,“要我说,你得空了,也可以去西苑坐坐,听皇兄说,咱们小嫂子也是个知诗书的……”
“爷不必为妾身挂心,妾身一切都好。”乌云珠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眼神不自觉又流连在画架上,“静妃娘娘在西苑祈福,妾身又怎好前去叨扰?”
“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要我说,用不了多久,也该回宫了。”博果尔大大咧咧地接过话茬,“皇兄怎会让她一直独居偏隅?”提起此事,博果尔的兴致明显高了许多,滔滔不绝地把自个儿琢磨的寻思的洋洋洒洒说了一通,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咂砸嘴,“要我看,皇兄如今倒也沉稳了许多,要不然,怎能熬到眼下?”
“皇上当真待……静妃,这般上心?”
“谁说不是,如今这朝里朝外,何人不知?我听说,这回皇兄能压着顾仁的案子,也是听了她的劝。”没想到,昔日冷眼相待的皇后,一朝被废,竟莫名地入了皇兄的眼,这事儿,还真跟话本里演得一般,叫人难以置信,“你也觉得奇怪吧?这天底下,怕是谁也料不到会有今日哪。”
“我……或许,这便是命罢。”乌云珠低头死死咬着唇,袖中的手早已攥得生疼,好容易才压抑住满心沸腾的情绪,幽幽地叹了口气,似要把所有的愁苦哀怨,期待奢望,都尽数吐出似的,“爷,您今儿怎回来得这般早?”
提及正事,博果尔立马精神振奋了,坐直了身子,一脸得意:“皇兄特旨,让我也参与议政会了。”想起在朝堂上,巽亲王乌黑如墨的脸色,博果尔这心里甭提多畅快了。
“那敢情好,爷也好借此一展拳脚。”乌云珠扯了下嘴角,慢慢浮出些许的笑意来,“这般好消息,可说与太妃听了?”
“回头就告诉额娘去。”博果尔憨笑着挠了挠脑袋,一下朝,把朝务跟下属们交代了一下,他便急冲冲往府里赶,一进府就往正院冲,自然是还没去过后院的,“要不,你随爷一道给额娘请安去?”
见他一脸期期艾艾的模样,乌云珠难得地绽放了笑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或许,这便是她乌云珠命里注定的,这般一想,虽难掩阵痛,可心里到底是清明了几分:“妾身听爷的。”
明明已然死心认命,却不想造化弄人,竟不肯放过她!
晨起,与博果尔穿戴齐整,共用膳食,一路送他至府门口,看他翻身上马,意气风发地离开,乌云珠方转身回屋。摆手退下跟前伺候的下人,挪了绣墩到博古架前,自最高处取下裹着丝绸的楠木匣子。
匣子里,平静地躺着她平日里珍如至宝的字画:晚归的水牛,劳苦田间的水牛……还有一卷,是疲惫致伤的病牛倦卧草棚,上面题着“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弱卧残阳”的诗,纤细的画风,遒劲的字迹。犹记得那是今春大旱,她为聊解他的忧虑所绘。那日的养心殿,净瓶里插着她最喜的七瓣兰,他执笔挥毫,一掷而就,留下这卷,唯一的,他们的画。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那时,她只觉得整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可如今再回想,这一切却是这般可笑,可笑得就像是她一个人的戏,一个人在台上演着两个人的悲欢离合。
皇上,您心里的知己,真的是乌云珠吗?
满怀期待地进宫,看到的,却是两人相携并肩的融洽,璀璨如日月同辉,如何还有旁人的光彩?如何还能,再容得下另一个女人,卑微而凄楚的心?
忽然,乌云珠笑了起来,大笑,抑制不住地笑,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顺着弯起的眉眼,顺着上翘的唇角,从嘴里,一直咸涩到了心上。
罢了,罢了,叫这无望的思恋,都随今日的风离去吧。
颤抖着双手,从匣子里取出水牛图,案旁的炭盆窜着红艳艳的火苗,一张复一张,在翻滚的火浪里渐渐湮灭。乌云珠怔怔地看着,含泪看着,案上的画越来越单薄,炭盆里的灰烬越积越厚,终究,只剩下这一卷病牛卧棚图。
“你在烧什么?”
冷不丁地,满是寒霜的男音响起,一抬头,却见博果尔阴郁着脸站在门口,再不复早晨离开时的朝气,乌云珠手一抖,病牛图擦着炭盆掉到了地上。弯腰欲拾起,却被冲到跟前的博果尔抢先一步,一把抓在手里,一看,脸色越发阴沉,厉声道:“这是什么?”
“是……”乌云珠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莫名地觉得,此刻的博果尔如噬人之虎,仿佛下一瞬,就会扑上来似的,叫她心里越发不安了,“不过是无甚紧要的物什,爷不是素来不喜妾身摆弄这些个,妾身便想,不若付之一炬……”
“付之一炬?我看,应该是毁尸灭迹才对!”博果尔冷冷一笑,指着画上的牛,和字,步步紧逼,“你莫要告诉我,这是你一人所为?”他虽不甚在意文墨,却也不是个睁眼瞎,自己福晋的字迹还是认得出的。
“我……”
“难怪你整日愁眉不展的,没几个好脸色,敢情心里瞧不起爷,还在肖想那紫禁城呢。”一想起先前在议政会遇到时,巽亲王阴阳怪气地说什么“若非你福晋,哪有你这议政王爷”,话里话外的,就差没指着他的脊梁骨,说乌云珠不守妇道了,气得他当场欲作。若非被安亲王拉开了,他非好好教训教训这出言不逊的死对头不可。
可回府的路上,他左思右想,怎也挥不掉巽亲王附在耳边的怪笑,皇兄此前几次传召乌云珠入宫,他是知道的,也不觉得什么,更何况,又分明地看到皇兄和静妃的模样,更是没往旁处想过。可如今这一琢磨,却越琢磨越不对劲,不由地加快脚步,急急地进府,想问个究竟。
可如今,看着手里的画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啪——”
博果尔好勇善武,平日里能拉开三石弓,这含恨挟怒的一掌,自是不曾留力,打得乌云珠原地转了半个圈儿,白皙的脸颊上鲜红的一个印子,很快就肿胀起来,叫她痛得直掉泪。若是平日,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博果尔指不定多心疼懊恼呢,可眼下,他只觉得刺眼,讽刺地瞥了她一眼:“这副病西施的模样,还是留给皇兄看吧。说不准,他还真能给你勾引上呢。到时候,我也该恭恭谨谨给你请安行礼,尊你一声嫂子也不一定。”
说罢,也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径直往府外冲。
前院的老管家瞧着不对劲,上前小心地问道:“王爷,您这是往哪儿去?”
“怎的,爷去马场散散心,也要你批准不成?”博果尔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翻身上马,一扬鞭,马儿飞一般地奔驰起来,一眨眼功夫,便隐没在街道深处,再瞧不见半点人影。
看他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乌云珠只觉得整个人的气力都被耗尽了,颓然跌坐在地,捂着红肿的侧脸,不住地落泪,就好像,除了泪,再不能做什么了一般。
☆、第36章 王府风云
西苑里,顺治与孟古青坐在园子里煮茶。
孟古青的茶艺并不十分好,举止动作却十分优雅流畅,看她温壶,烫杯,装茶,高冲,盖沫,淋顶,洗茶,分杯,低斟,奉茶,直到袅袅的茶香自身前升起,模糊了视线,顺治才感觉到自己竟一直屏息静气。
“看你煮茶,真是享受。”顺治笑着叹道,每一次看她煮茶,都有一种沉默的美感,让你的心也不自觉的沉淀,“可惜,这么久了,朕也只看过三五回。”
“茶如人生,煮一回茶,便是一次人生体悟,臣妾不过双十年华,哪来那么多感悟可以煮?”孟古青端起一盏,低头轻呷一口,淡淡的茶香让她不自觉地眯了眼,唇畔含笑,慵懒而闲适的模样,叫顺治忍不住又是一笑,摇头轻叹,“也不知哪得来的歪理,朕不过提了一句,你就能想出这么多来,朕可说不过你。”
“臣妾说得不对?”孟古青微微抬眸,斜了他一眼,“这御茶房是用来作甚的?皇上若想用茶,随意吩咐一声即可,有的是奉茶宫女,一个个都是精于此道的,何必惦着臣妾这点子微末功夫?”
“朕就偏爱你这一口。”顺治应了一句,忍笑看她柳眉轻蹙粉面含怒的样儿,倒也知趣地不再撩拨,会意地聊起了旁的。也不拘话题,两人便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顺治熟读经史子集,犹爱汉学,涉猎甚多,孟古青又是个有见解的,倒也不觉得乏味。
风清云朗,一派安逸祥和里,忽有一骑扬尘自京畿猎场而来,惊起一地尘土,更惊醒了西苑的安宁。
吴良辅脸色凝重地听侍卫附耳急急来报,越听,越端肃,到最后,再无半分轻松。疾步冲进院子,也顾不得请安问礼,迭声道:“万岁爷,大事不好了。先前襄亲王府的侍卫来报,说是襄亲王狩猎途中不慎落马,误伤了王爷,此刻怕是……怕不好了。”
“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顺治猛地坐起身来,却险些一个趔趄,厉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