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承乾宫那厢,除却再难精简的事儿,乌云珠几乎把自个儿的时间都耗到了绣架前。两月前,她就让阿玛仔细地挑选了一百位精于书法的长者写的寿字,再细细排版整理,一一绣上,其间所耗心神,无以言表。
“娘娘,您从早儿一起便开始绣了,要不,先歇息片刻再绣罢。这两日晨起,您又有些咳嗽,却不肯传太医,这若是……万岁爷可是吩咐过奴婢,让好生伺候着,要是娘娘有个差池,叫奴婢如何跟万岁爷交代?”
“不过是晨起有些凉罢了,我哪有那么娇弱?”
“可是……”
两人说话间,却听屋外传来顺治无奈的声音:“你啊,还没有个宫女懂事。”乌云珠又惊又喜地回过头,看到顺治踏着落日的余辉,满脸笑容地进来,猛地起身,险些撞到了绣架,又忙不迭地扶住了,见绣图无碍,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刚欲行礼,却被顺治一把扶住了,“绣架倒了便倒了,又伤不着你的画,可有磕着自个儿?”
“皇上说得哪儿话?若是当真磕着了绣图,叫臣妾如何赶得出第二幅?”乌云珠飞快地抬眸,粉面含羞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头来,娇羞而柔弱,如一支含着露珠的白莲,叫人心生怜爱,“臣妾能进宫服侍皇上,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更是臣妾心心念念盼了许久的,只是太后……皇上待臣妾这般好,臣妾又怎能叫皇上为难?”
“你啊,就是心思过重。皇额娘素来宽厚,不过是平日里走动得不多,还不太了解你的为人罢了。”顺治微微偏开眼,心里亦是苦恼叹息,孝庄对她的冷眼相待,他怎会不知,可他又能如何?强行纳乌云珠进宫,已让母子间隙愈深,有些事,他亦不好如何插手,可看到乌云珠这般委曲求全,又觉不忍心疼至极,忍不住紧了紧揽在她腰间的手,轻叹道,“难为你了。”
“得皇上这一句,臣妾哪还会觉得苦?”盈盈秋水眸中满溢的柔情缱绻,叫顺治的心也柔软了起来,低头在她唇畔轻轻一啄,“那日,在这里等朕。”
知他这是想陪自己一道过去,乌云珠的眼刹那间明亮了许多,忽的,又多了几分犹疑与不安,“可皇后……这不合规矩。”
“眼下,好生伺候朕,才是规矩。”话音一落,顺治忽的揽臂将她抱在怀里,不意外地看到她比晚霞更艳的脸颊,大笑地往内室而去。芙蓉花帐,掩住了叫人羞涩,又无比留恋的缠绵。
初八那日,宫中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孟古青到慈宁宫时,虽不早,亦不算晚。熟络地与大家寒暄招呼了几句,便落了座。坐在她旁边的恭靖妃,指着对面那个空余的位子,不满又不甘地小声嘀咕道:“贤妃还真是架子大,这是想跟皇后一道出现了?”
“妹妹又说笑了。”孟古青心下无奈,这还让不让人消停了,对面是乌云珠,身边是最能说话的恭靖妃,此前在翊坤宫里,已经领教多次,看来今晚,她这耳朵根是得不了清静了。
“我说得哪里不对了?要我看,她就是个狐媚蹄子,若不然,怎能勾得皇上接她进宫,还夜夜笙欢?”嘀嘀咕咕抱怨了半天,却得不到半点儿回应,恭靖妃也有些讪讪,“听说姐姐的手书极好,连皇上也夸赞了许多次,不知姐姐可否教教我?我这字,上回还被皇上训斥了一通呢,害我丢了好大的脸。”
“皇上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孟古青笑着忖思了片刻,又道,“你若当真想习字静心,不若先拣了卫夫人的帖子临上一阵子,有了底子,再学一学柳公权与颜真卿的,大致也就够了。咱们习字,不过是写着玩儿,大体上过得去也就够了,用不着多费心劳神地琢磨。”
“这倒是,只要能看得过眼,我就知足了,哪还有旁的心思?”恭靖妃忍不住又瞟了眼乌云珠的空位,低声嗤笑道,“可不像她,竟琢磨些歪门左道的。”
“好了,莫再多言了,要是叫人听去了,这大喜的日子,别让太后替我们操心了。”
恭靖妃一缩脖子,再不往下说了。
清静了片刻,却听殿外传唱:“皇后——驾到——”
众人忙起身相迎,待凤辇近了,方看清竟是皇后只身前来,不由地面面相觑。国宴大日子,按旧例该是帝后同行,可眼下却……
交头接耳间,不由地将目光移向另一个空位。
好在沉默并未太久,都是心思灵巧之辈,忙跟皇后见礼,迎皇后入席后不久,便听到圣驾到来的消息。看到顺治携了乌云珠一道下的辇,众人心里的滋味更是复杂了,钦羡,嫉妒,不安,幽怨,苦涩,纷繁错杂,却又兀自强忍。而上座的皇后,更是尴尬得脸上的笑容都僵了,连一身的凤袍也压不住那份局促难安。
如此众生态,看得孟古青也不免心生几分感慨。再看向顺治的眼神,更淡了几分。
而这一切,随着入席开宴之后,乌云珠的一阵作呕,更到达了顶峰。
急急地传召太医,一阵问脉过后,满脸笑容地跪伏在地:“恭喜皇上,恭喜太后,贤妃娘娘这是……有喜了。”
“当真?”顺治惊喜地站起身来,“皇额娘,这是真的?朕实在是太高兴了,乌云珠,你听到没有,咱们有后了!”
“陈太医的医术,自是假不了的。”孝庄的出声,止住了顺治情不自禁的脚步,笑着看了眼抚着小腹喜不自禁的乌云珠,笑着道,“贤妃有心了,往后,该好生静养,给皇上添个一子半女。”
“臣妾明白,定会万分小心,不敢有半点差池。”乌云珠连忙起身,屈膝福礼道。
“这些个虚礼便免了罢。你素来身子虚弱,委实叫人不放心。”孝庄虚扶了她一把,又吩咐陈太医,“贤妃这一胎,便交给你了。你的医术,哀家自是放心不过的。”
陈太医是宫中的老太医了,顺治亦是十分放心:“陈太医,贤妃和腹中的皇子便交给你了。”
“奴才遵旨,奴才必当尽心竭力。”陈太医连忙跪下磕头。
“这可真是大喜事儿,太后寿诞,贤妃又有喜了,还真是巧得很,却不知……”恭靖妃还欲再言,却被孟古青狠狠揪了下袖子,“妹妹说得极是,这喜上添喜的缘分,可惜贤妃眼下不能饮酒,若不然,真该跟太后同饮一盏,也好叫小阿哥沾沾寿星的福运呢。”
“你这嘴儿啊,说什么都有理。”孝庄看着她直笑,“苏麻喇姑,还不快给静妃斟酒,若是叫她沾不着哀家的福运了,回头被埋怨了,可别说哀家没提醒你。”
“有太后护着,臣妾又怎敢孟浪?”孟古青抿唇笑着,接过苏麻喇姑端来的酒盏,低头饮了一口,面露几分赞叹与感慨,“看来,臣妾这是沾了贤妃的福气了,若不然,这一盏上好的佳酿,怕还轮不上我呢。”
☆、第40章 被无情恼
一场盛宴,因乌云珠的孕事,众人心底都积了事,纵笑靥如花,可这心里的百般滋味,终究少了几分热络。
冷眼旁观着,间或寒暄地带着笑,孟古青只觉得这满席的珍馐,看似光鲜却食之无味,放眼四望,偌大的宫殿里,歌舞升平言笑晏晏的,或许,怕也只有顺治,和乌云珠是真真切切地开怀。纵是孝庄,笑容里亦有几分复杂莫名的叹息。
待离席时,顺治自是携了乌云珠而归,皇后素来沉默柔顺,低头上了凤辇。看着众星拱月着离开的皇后,莫名地,孟古青只觉得凄清。纵有皇后之名又如何,这空有的尊荣,怎抵得住午夜梦回时孤身的落寞?这位同出自科尔沁的皇后,虽有着安详的晚景,可这一生,却仿佛什么也没得到过。
“姐姐在看什么?”回过神来,只见庶妃博尔济吉特氏在不远处,跟自己招呼,“姐姐看似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若跟妹妹说说。我虽不是多聪明的,可总能替姐姐分担一二。”
“不过是胡乱想着,倒也无甚要紧的。”孟古青淡淡地笑着,“好些日子没瞧见你,我又是个惫懒的,也不曾去你那坐坐,今儿瞧着,似乎……可是昨儿睡得不好?”
“老毛病了,不打紧。”自进宫以来,心里的弦就绷得紧紧的,时间久了,也就再难睡得安稳了,“姐姐可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在科尔沁,每回去伯伯家,我总会缠着你,心里有什么也都盼着跟你说。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对于这被自己牵连甚多的堂妹,孟古青亦有些歉然,言语间更多了几分亲近:“你我本是同族亲人,在这紫禁城里,亦是极亲近的,若有什么事,莫同我见外,往后,若你愿意,咱们便还和以前那般。”
“姐姐可是说真的?”
看她眸色晶亮,灼灼地望着自己,像极了很早很早的时候养过的小兔,每每自己拿着吃食逗它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叫孟古青唇角飞扬,却偏不答是还是否:“大家都散了,我们也回罢。”停顿片刻,又轻笑着问,“明儿得闲,我去你那,咱们姐妹一道说说话,可好?”
第二日请安完毕,两人便相携着去了她的偏殿。永和宫在承乾宫之东,却不似承乾那般精致,只住着几个庶妃,显得平淡冷清了许多。
“我这里清静,也没什么好物什可以招待的,姐姐莫见笑。”
看她亲自端了茶水并几样花色糕点过来,带着几分局促不安,孟古青忙笑着拉她坐下:“说的哪儿话?都是一样的东西,有什么好不好的?”
“姐姐又拿我寻开心了,皇上这般宠爱姐姐,哪能跟妹妹一般模样?听闻姐姐回来,皇上更是将翊坤宫好生修整装饰了一番,唯恐委屈了姐姐丝毫。这份心意,可不是谁都能得的?”那日在翊坤宫小坐了会,叫她们几个心里羡慕极了。那殿里的一桌一椅,虽不是金碧辉煌的,可每一处都匠心独运,精细极了。听宫里的老人说,那些个瓷瓶儿罐儿、字儿画儿的,都是几代几朝的珍藏,极名贵罕见的东西,可不是那些个黄白俗物可以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