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甘露殿,却忍不住叹息,同跟前内侍道:“为何皇后与旁人皆不同?”前几日,李御医问脉后,恭喜他圣体安康,一回身,讷敏便婉言提出欲回安仁殿处理积压的六宫事务。如今,六宫诸事太平,各司恪忠值守,陆风仪等人又尽心尽职,哪有什么紧要宫务?连芝麻蒜皮的小事也不见得有一桩。他如何听不出,只是皇后的托辞罢了。
皇后辅政,虽是权宜,可他也是真的信任。而她之后的作为,便是最严苛的谏官,也挑不出半分不妥,亦让他欣慰欢喜,自己并未错信。虽说眼下无碍,可李御医也隐晦地同他提过,此症当养,他还在斟酌往后该如何最为妥当,只是,那群顽固不化的老臣,委实让他头疼不已。
没想到,那些老臣尚未提出,她自己却已退了。
“梓潼何需如此。”
“在我这里办差的,可以犯错,有过亦无妨,人非圣贤,往后改了也就是了。”坐在书案前,讷敏捧着一盏茶,淡淡地笑着,“然进退二字,却半点错不得。”若不知进退,纵再聪慧忠心,又如何?徒增祸端而已。
不过三两日功夫,皇后忽染风寒的消息不胫而走,随后,陆风仪又往六宫宣读皇后旨意,暂停妃嫔请安一事,亦婉拒了诸妃欲往安仁殿侍疾的好意,只道是皇后病中需静养。整座安仁殿,进出的内侍宫女皆是神情沉静,莫说喧哗私语,便是环佩声,也听不清了。
听闻皇后染疾不见宫娥的懿旨时,徐婕妤正在屋里逗弄李弘,摇着小鼓的手忽的一顿,直到李弘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儿,伸手来抢,方恍过神来,将小鼓递给李弘,看他抱着鼓咯咯直笑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修仪,皇后娘娘当真……”
“懿旨已下,自然是真的。”徐婕妤低头看李弘玩了会鼓,又丢开了去,伸着小胳膊朝她扑闪着,便笑着俯身,将他小心地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副再不肯深言的模样。
待人退下后,方听得她轻轻地叹道:“真明白人也。”
这一病,竟缠缠绵绵拖了一月有余,连外命妇觐见之事也搁浅了。
皇后无病,瞒得过旁人,可李御医却是心知肚明的,却又不得三日一问脉,来到安仁殿,也不过是坐在矮墩上闲聊说话。起初倒是挺清闲的美差,可时日渐久,就不那么轻松了。这两日,更是被叫去了甘露殿三五回,李御医忍不住叹了气,一脸的苦恼样儿:“娘娘若再病下去,微臣这吃饭的家当,怕也要被圣人砸去了。”
“圣人最是宽厚仁爱,李御医多虑了。”
噎得李御医都忘了自己还能辩驳,只得悻悻道:“微臣自恃医术,却不想,竟拿娘娘一个风寒之症,束手无策。”
“偷得浮生半日闲,可惜,本宫终究还是那俗人。”
听她这一眼,李御医顿时大喜:“微臣这便替娘娘用药。”说罢,恭谨地退下,往甘露殿复命去了。
听闻皇后痊愈,李治大喜,当即前往安仁殿,如此作为,又不知叫多少人孤枕难安。却不想,见到讷敏,也只有轻轻地一声叹息。
“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妾如今诸事顺遂,感恩尚不及,又怎会有旁的心思?”此番假托染疾,却也叫她查出了痼疾旧患,道是体有顽毒,子嗣有碍。如此诊断,讷敏虽也意外,但心里却十分平静,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喜讯,她便早有了猜测,眼下不过是证实了而已。
而李治却不同。
以前帝后失和,他对皇后并不上心,倒也无甚感想;可如今,皇后堪为贤妻,甚得他心,既能为他料理后宫免后顾之忧,有可襄佐朝事解案牍之累,自是期盼能有嫡子承欢。临到头,却被告知,自是百感交集,李御医虽说得隐晦,可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耳融目染之中,怎会不知那些阴秽之事?
再思及昔日,对皇后的疏忽冷落,更是愧疚难耐,怜惜不已。
可此刻听她这般说话,只道是宽慰自己,李治情不自禁地道:“梓潼万勿伤怀,此事,朕已有计较,梓潼只需安心休养调息,诸事有朕。”
回到甘露殿,李治便把几个皇子都扒拉了一遍,太子敦厚,可昔日便有朝臣谏言,让皇后养在身下,却被皇后所拒,而次子李孝、三子李上金资质平平,四子李素节倒是聪慧懂事,却是萧淑妃之子,恐不相宜。老五还是皇后建议他认养在徐修仪地方,也是不妥的。
一番盘算下来,李治只得将视线挪到尚在腹中的老六身上。
“后宫妃嫔皆是姐妹,妾又怎能夺人之美?此事,大家不必再提,妾如何也不会应的。”若她不曾记错,往后的几位皇子皆是武则天所出,如今,好不容易叫她沉沦了下去,讷敏又怎会再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太子无过,大家此举,又置太子于何地?”
“李忠敦厚,却……”
李治摇了摇头,为人子,敦厚老实是德,可太子乃未来之主,如此性情,如何担天下之大任?
兀自叹息片刻,却见讷敏低头垂睑而不语,李治忍不住又是一叹:“你我既为夫妻,朕之子即汝之子,父母话儿女,人之常情,梓潼无需如此。”
“也是妾的疏忽,诸位皇儿,竟未有相熟之人。”讷敏轻轻地开口,虽是认错,可神情、口吻皆是淡淡的,平静万分。
“你啊……”李治摇了摇头,“朕说你不过。”
讷敏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却不想不过数月,李治便领着一应奶娘乳母,抱着呱呱坠地的小六到她面前,若非她见机极快,这皇家牒谱又该改了一回。
见她应允,虽打了折扣,李治还是心情极佳,逗弄了会小皇子,陪讷敏说了会话,应下了武则天晋封婕妤的事,便志意满满地回甘露殿处理朝务去了。
六皇子养于皇后膝下,不啻于一记巨雷,震得前朝后宫,不知多少人心思浮动。
太尉府上,长孙无忌抚须而叹,立身朝堂半生,许多事,心照不宣而已。而皇后此举,可进可退,大善也。
身为太子生母,刘氏险些就昏厥了过去,回过神来,也顾不得礼仪妆容,慌慌张张地跑去了徐婕妤地方,也不知说了什么,回来时面上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过一般。
彩丝院里,武则天尚在月中将息,眉心微微一蹙,仅作养子,总有些不足之意,可再一想,如此倒也不错,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于她,总是利大于弊的。
☆、第66章 妾为君妇
生母乃帝之宠妃,养母更贵为六宫之主,六皇子的洗三礼,自是隆盛。而后,李治更当场赐名为“贤”,皇子取名,大多在周岁礼时,亦有得宠皇子于满月宴,然不过三日,便得的,诸位皇子里亦是首回,叫众臣侧目,妃嫔多思,再看向端坐在徐婕妤之后的武则天时,不免多了几分复杂莫名。
武则天一袭新裁的婕妤宫装,依礼守矩,花色式样全无半分出挑惹眼,鬓间只簪了朵时令的绢花,松松地插了支白玉簪子,素淡简单,然通体的气度,却硬是压下了一干燕瘦环肥。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倒好,卖子求荣,卖了一个还嫌不够。”皇后认子,虽是养子,可谁能保证就不会成真?除却刘氏,便属萧淑妃最是不满,眼下最得宠的、身份最为尊贵的便是她的儿子,可如今……
收拾不了小的,难道连大的,也说不得么?
“吾子可慰皇后膝下,实为恩典,妾无敢不从。淑妃若有异议,自可与皇后言明。皇后最是宽仁,定不会叫淑妃失望而归。”武则天难得地反唇讥道,“四皇子聪慧好学,区区一簿《礼记》,实不足挂齿。”
一提及此事,萧淑妃的俏脸陡然阴沉:“我儿如何,岂容你这区区婕妤置喙?”当初《礼记》之事,叫爱子饱受委屈,更让她成了笑柄,丢了好大一回脸,可那是皇后亲赐,她不能推诿,如今更心有忌惮,可这后宫之中,能叫她忌讳的,也只有中宫那一位。这份仇,自然是记在了武则天身上,“有这闲心思,不若顾念顾念自个儿,别落得个竹篮打水,什么也没捞着。” 过去这么久了,她也算瞧出来了,对彩丝院这位,皇后看似优厚有加,实则疏远着呢。
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哪会看不清下头人的动作?
瞧见李治微微拧眉,面露不渝,讷敏笑着叹道:“萧淑妃这张嘴啊,惯会得罪人,妾昔日,不知道被噎了多少回,恼时真恨不得拿针缝起来才好,如今想来,倒也颇是好笑。”
李治亦被她逗笑了,忍不住打趣道:“梓潼有此心,朕亦妇唱夫随一回,何日用针,知会一声,朕递给你便是。”
讷敏横了他一眼,啐道:“妾可不是那小鸡肚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