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间的交往尚且如此,况乎人主与臣属?
有臣如此,怕是任一个人主都不敢对之加以放心大胆地重用的。
所以说,刘备深沉坚毅的心智,比他的能力更加地使人觉得可怕。
兼之,关羽、张飞,皆万人敌,而俱刘备故人,虽说关、张,包括简雍现皆被调离刘备身边,已是各有职任,但闻此三人与刘备常有书信,刘备并常送些虽不贵重、然却足可表示情深的馈赠给此三人,一旦让刘备领方面重任,关、张、简雍会不会求归还其部,还真是说不好。简雍倒则罢了,有些口才,没甚军谋,不足为虑,关、张虎将,却是足可能为猛鸷爪牙的。
是以,对荀贞不任刘备以重任的做法,荀攸、戏志才虽没有明着跟荀贞说过,内心中却都是赞同的。这时见荀贞沉吟,联系到张昭的建言,两人都猜出荀贞或是在斟酌该怎么处置刘备。
荀攸说道:“参军都尉荀敞伪造将军檄令,有过,然事急从权,平乱有功,攸以为,当迁,可领故安民校尉陈容部。昌豨部曲虽非尽叛,然而主将反乱,卒必惶恐,泰山兵精锐,非毅重将不能安抚之,攸以为,合乡近下邳,可令由偏将军许显暂督领其部。校尉孙康,隐公孙犊唆叛不报,律与昌豨同罪,当诛,而从参军都尉荀敞平乱有功,攸以为,可降其秩,以为罚。”顿了下,又道,“荡寇中郎将刘备监合乡诸营,夜饮宴昌豨营,致使变生,有罪,手刃昌豨,又有功,唯论昌豨反叛事,实是由刘备督诸营不力而致,功不抵罪,律当斩。”
荀攸这是在说公事,因而对刘备等皆直呼其名,即使荀敞是他的族父,亦然如此。
荀贞说道:“伯平、孙康之奖罚,可按卿言。至於玄德,虽有过错,不至於斩。”
“不斩,可降其秩。”
“玄德为我故人,从我征战多年,数有功劳。依我看,这秩也不必降。”
荀攸伏拜在地:“三军临战,所以能驱将士赴死,决胜於敌者,军法也!是以兵法云‘明赏於前,决罚於后,是以发能中利,动则有功’。刘备虽是将军故人,往昔固有功劳,然今罪重,如既不依军法斩之,又不黜职,何以儆诸将校?”
张昭等觉得荀攸所说之刘备“当斩”云云的处罚太过重了,张昭因说道:“陈容为刘备断后而死,如斩刘备,既失陈容壮义,又会使我军再失一将,是一日失两贤才。昭以为,降秩可也。”
荀贞心道:“与其降秩,何如不降?”连连摆手,说道,“君等无需多言,这回我就独断专行一次,既不斩,也不降秩,我手书一封,严斥玄德一番,下不为例便是。”
见荀贞坚持,荀攸、张昭也就不再多说了。
张昭赞道:“将军真仁厚主也。”
荀贞对张昭等人说道:“伯坦壮烈战死,吾心甚痛。其二子尚少,吾意使入州学就读,君等意下可否?”
张昭等人大加赞许,说道:“方今州学初成,名师荟萃,使伯坦二子入州学习经,正可酬伯坦忠烈之义。”
谚云:“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又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赏赐陈容家财货,不如供他的两个少子在州学读书,等到学有所成,他们自可凭借本身的能力致仕。当然,钱货也还是得赏赐的,不过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却是不必专门说出。
荀贞沉吟稍顷,又道:“我要上表朝中,述伯坦忠义,请朝廷追赠他忠义中郎将。”对张昭说道,“公文笔雄健,可为我拟此表。”又道,“我记得伯坦弟似是在县中为吏?可檄景兴,迁他入郡中供职。”
张昭等应诺。
陈容在荀贞帐下,虽然不显名於诸将间,但也可算是荀贞的“老臣”了,往昔颇以勤勉立功劳。荀贞为广陵太守时,陈容是郡中的贼曹史,荀贞将要起兵讨董,需得先定郡内,得臧洪举荐,以陈容为将,用陈到、陈褒为辅,使三人共击郡中贼,旬日而定,表陈容为郡佐军司马。荀贞攻徐,陈容从荀成击下邳、东海,有功,乃得迁安民校尉,屯驻合乡,又安境有功。
陈容此人,勇武、智谋皆不出色,胜在踏实忠义,对他的战死,荀贞确是有些心痛的。
荀贞心道:“玄德与伯坦并非故友,只是同驻合乡,这才相识,至今不过数月,而伯坦肯为玄德断后,情愿弃生就死,玄德真是能得人心。”
陈容虽是因为觉得刘备的才能胜过自己,可以更好地为荀贞效力,这才甘愿就死,但这至少说明了刘备的能力,同时,刘备个人的魅力若是不能使陈容敬服,陈容亦断不会为此。
荀贞心中感叹,想道:“吾志在为天下弭乱,为百姓再致太平,重扬我华夏国威,逐诸胡使远遁,灭蛮夷於境外,为胄裔解后患,权势於我如浮云耳,唯海内英杰若玄德者,又若宣高诸辈,其人能高,其志便高,我如不以权术统御之,就不能使臣士齐心,心志将不能遂矣。”
很多时,很多事,都是不能秉心直为的,为了达成伟大的志向,必须用手段不可。
就不说刘备、臧霸这些带兵的雄杰,只那些文臣谋士。
如张昭、张纮、陈登,又如鲁肃、华歆、刘晔,哪一个不是当世人杰?而今诸侯群起,这几个人随便去到哪一个诸侯的府下,即使智策不能得被尽用,也都是足能地位显贵,甚而短期内的割据一方,他们也是可以做到的,而今俱在荀贞帐下,性格、欲求不一,荀贞作为他们的共主,首先要让他们归心,确保他们的忠诚,其次他们间如有矛盾,还不能使他们发展到内斗,要让他们劲往一处用,再次,他们的才智都很高,但对某一件事来说,可能看法不一,荀贞还要从他们不同的建议中选择出最合适的一个,林林总总,要想把这各方面做好,真的是很难,早前在繁阳亭、西乡时,荀贞还有闲情与许仲、江禽、陈褒等饮宴欢歌,现如今,尤其是在掌了徐州之后,他心力交瘁,对这些饮宴之事,除非必须,已是半点情致也无。
后世都说曹操多疑,多疑者何止曹操,孙权就不多疑么?
为君上者缘何常有多疑者?天下、或数州之人杰都在自己的手下,而问己身之能,纵是雄主,难道就能全面胜过他们么?既然不能,又怎么能不多疑?
荀贞越到高处,越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越能懂得为何会有那么多好猜疑的君主。於今,他的地位越高,手下的雄才越多,他越是不敢稍忽。若是无有为万世开太平的雄图,他现已掌一州地,大可据地自守,以待明主,不失王侯富贵,可壮志在胸,他只有勉力,负重前行,夙夜匪懈。《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正荀贞当下的内心写照。
议定此数事,幕府、州府分别传檄,将荀贞的命令传给合乡诸营、广陵太守王朗、陈容家属,又由张昭书表一道,送去长安朝中。
荀贞的命令到达合乡:荀敞得迁行重军校尉,领陈容部,属刘备统辖;昌豨部由刘备遣兵监送,送去下邳,移交给许显统带;孙康降秩为“假校尉”,仍领本部;对刘备不奖不罚。
荀敞等遵从军令,悉按奉行。
才感慨过刘备、臧霸等能高、心志也就高,不易统御,刘备的请战书就送到了荀贞案前。
荀贞览书罢,时荀攸、戏志才来在座,荀贞便将刘备的请战书给他两人看,等他两人看完,问他两人道:“玄德请战,卿等何意?”
荀攸、戏志才各自思忖。
两人想得片刻,戏志才先有了定见。
他说道:“刘荡寇以为陈校尉、刘威硕报仇为由,请击泰山郡。明将军宜许之。”
荀攸同意允许刘备出兵,但不赞同遣他入泰山,说道:“荡寇以义为名,理当激赏。唯今得公孙犊、王子长求为内应,至多旬日,也许荀、臧二将军就能会师於奉高,实是不需荡寇再引兵助攻。昨日军报,刘公山、鲍允诚等各选调精卒,将要驰援应仲远,攸愚见,拦截兖州的援兵方是现下的当务之急,可遣荡寇出合乡,入任城,与陈公道部合兵,呼应江鹄部,以阻兖州兵入泰山。”
公孙犊本是兖州的强豪,所以才会与臧霸、昌豨都相识,他被押送到郯县后,为了活命,很快就降了荀贞,乞求为荀贞内应。
王子长,名融,是故河内太守王匡的从弟。
王匡甘为袁绍鹰犬,甚因听从袁绍之令而杀掉了自己的妹夫,“八厨”之一的胡毋班,这般忠心耿耿,结果却是在被董卓部击破后,袁绍不肯分兵给他,以弥补他的损失,其后,为帮袁绍阻止他投张邈,同时也是因为觊觎河内,曹操又与胡毋班的亲属联手,攻杀掉了他。
王融等王匡的族人们对此怨恨不已,闻得荀贞檄斥袁绍,又闻得荀贞发兵攻泰山之后,他们经过商议,最终做出决定,遣人去了荀成军中,求为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