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抱着沁儿退在一旁。
傍晚风大,她的裙裾被风吹得扑扑后扬,像一不小心就要飞走一般。
赵慎蓦然想起阿昭十七岁的模样,娇美得如同一只小辣椒,每日个尽缠着他不放。有时在朝中议事,她若等不及,砰一声推开门闯进来,也不顾朝臣们的囧迫,拉着他的袖子,“慎哥哥,慎哥哥”,非要缠着他快点结束回去陪她。
其实那时候他心里隐隐是有甜蜜的,一种少时男女间最纯澈的甜蜜,很容易便能满足……可惜后来太多太多的事,却将他心中的欢喜渐渐掩埋。
他们后来越走越远,渐渐的互相恨了起来。
……
呵,这青桐,总是记仇,不肯放他好过。每出现在一个地方,总要提醒他记起从前。
“父父。”沁儿蠕着小嘴叫了赵慎一声。
自从赵慎允许沁儿夜里睡在他与青桐中间,沁儿已经没有那么怕他,不过还是不敢学小公主的口型叫他“父皇”。一岁快四个月了,粉嘟嘟的,俊秀又康健,眉眼之间都是他和那旧人的影子。
赵慎在门边顿了顿,几步走到阿昭跟前,抚了抚沁儿的小脸:“等了多久?也不知让人布张凳子坐坐。”
阿昭见赵慎目光恍惚,便指着手中的小汤钵:“奴婢给皇上煲了点粥,一直等皇上不回。”
“等不住寂寞,你这个样子倒是像她。”赵慎意味深长地凝了阿昭一眼,那长眸中噙着笑,有柔情在缱绻。复又蹙眉作严肃状:“你可知道,宫婢私闯前朝可是死罪?”
他就是这样的毒药,冷你时如若冰山难以靠近,恋你时连肃颜都是宠溺。
阿昭不想多看,便将眼睛转去别处。她如今已然擅长做戏,即便不愿遂他的意、装作害怕撒娇,也依然抿着嘴角、假装对他生气。
赵慎眉间的笑意便有些无奈何,知道她方才一定听去了那些对话。弯下腰将沁儿抱入怀中:“罢了罢了,不吓你。朕累了,陪朕去看一会樱花吧。”
三月的栖风园里落英缤纷,凉亭内空寂无人,宫婢已退开远远。
阿昭将汤钵倒出,递了一小碗给赵慎。
粥香浓郁,而今她连厨艺也已日益精进。
喂了沁儿一小勺,见赵慎目光痴痴的看,又娇嗔地喂了他一大勺——就像是一个贤淑的良家小妇。
那握勺的手指葱白纤细,隐隐有旧伤痕,是从前在掖庭受刑落下的印记。赵慎又想起在冷宫看到的情景,那烟雾浓浓中,十七少女着一袭青衫褶裙,蹲在碎石架起的小灶旁煮着米汤……她从前在荣华宫中富贵安逸,几时做过那般粗糙伙计。
赵慎情不自禁将阿昭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很久以前,朕看不明白她的心。朕以为她不够爱,她的选择,更多不过是因我可以给她安逸。朕便告诉自己,一定要比她心中的那人更加优秀。然而司徒掌权下的赵氏皇族太艰难,朕疲于朝政,渐渐没有精力去哄她……呵,那时候也真是傻,以为再坚持坚持,等到时机成熟了便可以去同她解释,然后弥补回来。然而她却以为朕不爱了,她的心离朕越来越远,她想要的朕给不起,她对朕越失望,朕便越不知如何去面对她。等到给得起了,却又将她逼入绝境……青桐,若我将欠她的百倍十倍偿还于你,你可愿意替她原谅朕,一直陪在朕的身边天荒地老?”
原谅?……说得轻巧,他欠她的不止是爱,不止是频频落空的失望,还有命,是她腹中尚未成型的骨肉,是司徒家三百条人命的血债。
阿昭不愿意听这些,绞着帕子笑。
“呱当——”,手中的碗勺一落,咕噜噜滚去了地上。
那稀粥散了一地,沾湿了赵慎精致的靴面,阿昭假装弯下腰擦拭,赵慎却将她的手一握,暖暖地包裹进掌心。他的眸狭长,目光潋滟,好像暗藏着什么,滞滞地凝着阿昭。
阿昭没有应他,只比着手势问:“奴婢一时手拙,可有烫伤了皇上?”
赵慎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知道她并无心听自己说这些,他心中便有悲凉。默了良久,伸出长臂在她腰上一揽:“青桐,你不要害怕,那样的事不会再重复来一回。载入史册的是她,朕不会给你名分,但你将得到天下女子所不能得到的,你会是朕的妻。”
阿昭却早已对赵慎没有情义,她并不稀罕他口中的那个“妻”。这世间许多的憧憬都太美好,想要的时候得不到,屡屡的盼望落空,等到真正可以企及了,却已经不再肖想了。
……
老国主病危,大凉国朝局动荡,早先主张和睦通商的四皇子斗不过二皇子冷子扇,二皇子登基为帝,独孤武将军不辞而别。性格泼辣的三公主冷凝霜打听到独孤与青桐的旧事,便吵闹着要求北魏交出青桐。
赵慎自然是不肯交出,边境乱事又起,寇将军心怀不满,并不尽心除乱。
朝中大臣们本就怨声载道,既已晓得青桐乃是外族女子,那上书请求驱逐她出境、斩杀她的奏折自是越发纷涌而至。再加姜夷安的小皇子体弱多病,朝局日益动摇——
所有的起源都因着赵慎不肯册立新后,分明立了寇初岚就可以改变局势,他却偏偏不肯,偏任这局势恶化。
阿昭想,他大抵是怕像司徒家那般,再被寇家牵制一回吧。否则这样心里缜密冷绝之人,怎可能为着自己一个奴婢倾尽天下。
夏初多雨,永乐宫中清寂寂的,觉不出一丝暖意。
沁儿在小床上睡得香甜,脚丫子从被褥里探出来一颗小脑袋,粉团团儿的惹人喜爱。
偌大的梨花木桌旁只坐着两人,倒有些陌路夫妻的感觉。
阿昭夹了一筷子红烧排骨,却不慎咬着一片红椒,连忙干呕着捂住嘴。
赵慎凝着阿昭笑:“她一吃到红椒,样子便和你一模一样。”
阿昭笑了一笑,偏继续夹起来吃第二口——“唔”,吐得却更厉害了,手势都来不及招呼便扑去了池子边。
……
荣华宫中无人,老太监张德福怀抱拂尘,弓着腰站在高高垂下的帘帐旁。
发须斑白的太医闭目搭脉,久久的,站起来颤巍巍道:“恭喜桐娘,已有二月身孕。”
怀孕?不是一直都在吃药吗,如何弄出的身孕?
阿昭一阵天旋地转,双目红红地瞪着张德福,几句话冲口欲出。
张德福了然,便悄悄在太医袖中埋了两锭金子,亲自将他送出殿外:“皇上近日颇多心事烦扰,这事儿还请李太医莫要对外言及。”
“好说,好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