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城外见个故人。”霍洹答道,并未言明那“故人”是谁,只一停顿,又说,“回城之时,听闻家中嫡母正差人寻出来,起先只道是去寻我的,沿途却一直没见到人。我想着,若不是来寻我,大约就只能是来找你的麻烦了。”他的笑眼送她面上一划而过,“就知道她当日没多追究,必定是等着日后找不痛快。”
“……”云婵没吭声,心说这他倒是将皇太后的路数摸得清楚,只怕日后难免有一争。
迈出坊门时恰听到城角钟声遥遥响起,申时末刻,也是各方武侯轮值的时候了。
供武侯小歇的院子就设在坊门边上,几人一壁说笑着一壁走出来,云婵闻声蓦地回头看过去,目光凝了一凝,又一唤霍洹:“……公子。”
“怎么?”霍洹回过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向一个正背对着他们、沿路往坊里走的武侯,眼中有些了然,笑而温言道,“可是旧友么?若想见见,去就是了。”
“多谢公子。”云婵垂首福身,稍一迟疑,如实告诉他,“那是我兄长,云意。”
她低着头,没看到霍洹方才有些复杂的神色陡然松了下来——眼见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还道是和她青梅竹马的故人。下意识间升起的想法而已,未及多想便觉有些别扭,待得“多想”后又不知别扭在何处。
云婵不想再多费时,已拎着裙子疾步追去,鬓边的珠钗流苏轻晃着,身后箍在发梢往上三寸处的金饰也随着步子晃动着,让霍洹隐隐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情境。
费神回忆间,眼前二人却让他一惊——眼见云婵已离云意不远,云意蓦地回了身,短短一瞬,腰间佩刀已出鞘,刀尖抵在云婵颈间,吓得云婵当场定了脚。
怎么回事?
霍洹悬了口气,倒也知道这是亲兄妹,便未急着叫候在坊外的宫人进来。信步走上前去,显得不急不缓,自己却清楚足下行得比平时急了些,口中朗朗而道:“云公子,此举何意?”
云意听得语声仍未回头,目光仍停在云婵面上,细细地看了半天,持着刀柄的手松了一些,口中犹犹豫豫:“……小婵?”
“……兄长。”云婵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松了口气,方才心惊间忙是思量自己这几年哪里得罪兄长了,这么一看……原是没认出她来。
也难怪。她离家之时,兄长已十五岁,是以这五年来虽则也算变化不小,但脱了稚气的容貌也还是与当年有六分相像,她才得以一看便识出来;云婵就不同了,十一岁离家时,虽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到底和现在出落之后大不相同,仪态上更是云泥之别,云意自然要认一认才看出是谁。
“抱歉。”云意讪笑着收了刀,“五年未归,可回家看过了?”
云婵点头:“去过了。”
他便又问:“还要回宫去?”
云婵再点头:“是。”
云意稍一沉,继而看向霍洹,视线在二人间一荡,问云婵说:“这位是……”
“是霍公子。”云婵答道。云意与霍洹相互一揖,霍洹打趣道:“云公子好重的防心,被个女子追了几步竟也拔刀相向?”
“惭愧,月余前路见不平,恰饮了些酒,一时看不过便拔刀相助了……”云意笑说着,神色有些窘迫,“没想到得罪了人。虽不知那人看清我长相没有,但听闻那是个大世家……还是难免提心吊胆。”
得罪了大世家的人?霍洹想着前阵子的某些传言,心下生了猜测却未贸然询问,云婵却是一声惊呼:“兄长你……难不成……”
想要问个明白,又觉事情太大不敢当着皇帝的面问出——关乎冯家的事总是要权衡利弊,谁知他会站在哪一边。
☆、第9章 云意
“你是不是伤了冯家的庶子?”霍洹问得冷静,睇着云意,声音无波无澜。
云意稍一愣,脱口反问:“你怎么知道?”
这便是承认了。霍洹轻笑:“长阳城可还有人不知道么?冯家庶子当街被人废了一条腿,日后就算是废人一个了。”
云婵连吸了两口冷气,此事她虽是听说过,却只是知道有人当街伤了这位冯公子、冯家一直在寻此人,引得坊间街头议论纷纷;却没想到竟是伤得如此厉害……
更没想到是自家兄长所为了。
“冯家这样的势力,出门在外总是带人防身的,你撂倒了多少人?”霍洹微眯了双眼打量着他,放缓了的口气带着探询。
“我不知道……”云意颔首苦笑,摇了摇头又说,“那天委实喝得多了些,见了这等逼良为娼之事更是头都气懵了。觉得对方个个不是善茬,只想着赶紧打赢脱身,哪有工夫去数有多少人?”
“云公子好正气。”霍洹称赞了一句,思忖片刻,又道,“那若有个机会,能让云公子四处主持公道,公子肯不肯?”
“你是什么人?”云意蹙起眉头,这样问了一句。却是没等霍洹作答便径自摇了头,喟叹道,“罢了,在下喜武不喜文,公子若想在下到衙门里断什么案子去,还是算了。”
说起“主持公道”,莫说云意,就连云婵一时也觉得难不成皇帝是想把云意搁到刑部之类的地方去。霍洹听得婉拒却是朗然一笑,朝云意一拱手又道:“天色已晚,令妹还须赶紧回宫,此事改日再说。”
便这么不明不白地告了辞,不由分说地往外行去,留下云意在原地一头雾水,云婵跟着霍洹往外走着,同是一头雾水。
然则这一次,云婵却未再多问,强自按捺住了全部的好奇,坐在马车中,安安静静的。
心底的想法来得强烈极了,不知该说是志向还是改叫贪婪,十分希望兄长当真能有个一官半职。无论是在刑部当差还是什么别的职位……总之是皇帝钦点的人。
那么,家中的境遇也会好些。再深一步说,三婶方才对她算计,平日里对兄长也难有多好。可若兄长是那个光耀门楣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还有她自己,在宫里也会好过些吧。朝中宫中能互相呼应总归好过孤立无援,最起码……能让她心中有个寄托。
各样在意的事情同时涌上心头,皆汇集在这一件事上,直将这份祈盼推向顶点。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一举多得的机会……握住了,便能改变许多。
好像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强烈的愿望,一边抑制不住地想着、激得心跳都愈发重了,一边又越发分明地觉得这是种可怕的贪念,直让她觉得羞耻。
心思矛盾中,引得神色复杂而闪烁,霍洹原是看着车外夜景,回过头来瞧见她这般神情,不知她在想什么,却觉这副样子好玩得很,不吭声地继续看着。直至她恍然回神,与他视线一触立即心虚地避开,他才笑出了声:“一双娥眉拧了又拧,想什么呢?”
“……陛下。”云婵气息仍乱着,强定下心,带着几分斟酌踌躇,话语缓缓,“陛下若一直留着臣女长公主的封位、而兄长来日官职又高了的话……”她用力咬了一咬下唇,一字字道,“便请陛下把臣女赐婚赐得远些——至少离开长阳。臣女并非真正皇室所出的公主,也不求嫁给什么达官贵人,若夫家仅是有个闲职最好。”
霍洹不知她方才在想什么,便也不知这番话是从何而来,迎上她的认真,审视着笑问:“你是想让朕给你许个诺?”
她无声默认,他又问:“为何说这样的话?”
“未雨绸缪。”云婵深深颔首道,“太多的官宦人家盛极而衰。虽则不‘盛极’也未必不衰,但常言道事在人为,如若有心避着……大约总会好些。”
“盛极而衰。”他重复着这四个字,衔笑掂量了须臾,从容又道,“你是想说‘功高震主’,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