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敏道:“上次吴四娘弹奏《将军令》一曲,听着远不如今日这位何大娘。场下众人想来都曾见过大世面,竟如此争相称赞她。潇湘郡主才华果真名不虚传,今日不知要花落谁家呢。”
台上,何大娘微微颔首,退回到人群之中,众妇人纷纷猜测其颜色。
又有其他几位官家贵女表演了琴棋书画,台下自然是一片称赞之声。后宅常日无聊,女眷们便时常举办宴会打发时日,二房的雁三娘祁绿偶尔会邀请葇兮,葇兮自然是想多见见世面,在达官显贵的家眷面前露个脸,以图他日之事,因此从不爽约。每次宴会,或作诗赋词,或学男人行酒令,或表演琴棋书画。葇兮从来都是一名看客,默默地坐在一旁,被众人遗忘。然而这次,当她看到笑敏和阳琇莹在窃窃私语说些什么,不禁生出了一丝焦虑。
果不其然,阳琇莹忽然站起来说道:“江二娘,听说你父亲满腹才学,是永州有名的秀才,怪不得给你取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湘江边温柔白嫩的女子,你人如其名,有临花照水之姿,一看便知是个才女,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荣幸,一睹你的才华。”
江奉宣在世前,曾教葇兮认过字,读过不少诗词。江父最喜欢的就是李白的诗词,豪情壮阔,气势磅礴,他曾谱了不少曲子,时常吟唱一二,惹来乡邻笑话不已。葇兮在田间干活时,也常背诵诗词用来计数。
众人纷纷侧目,葇兮只好站了出来,“葇兮不才,不擅琴棋书画,愿清歌一曲,答谢吴知州和各位伯婶姊妹,愿吴知州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台下有妇人小声嘀咕,“听很多人唱过《将进酒》,但都不是这个调。不知是何人谱曲,如此豪情万丈,气壮山河,有大家之风范。”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葇兮第一次登台,紧张不已,喉咙发干。这时,清漪走上台,走向古琴台。葇兮迟疑了一刹,见清漪向她示意继续唱下去,由不得多想,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出丑,只好继续,等葇兮唱“人生得意须尽欢”时,清漪在一旁抚琴和乐,葇兮顿时壮了胆。
台下的议论之声渐大,葇兮唱到“请君为我侧耳听”一句之后,乱了心神,顿时忘了词。清漪空弹了几弦,见情况不对,便停了下来。众人纷纷看着台上,都等着一场好戏。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有一男子接了下一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一句与之前语调重复,被人续唱出来也不足为奇。清漪葇兮对视一眼,顺势接了下去。众人顺着声音寻望过去,发现圆场之人竟是楚国前相,郎中何樰,惹得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一曲毕,台下欢呼四起,有人问道:“敢问这首曲子是何人所谱?”
“正是家父。”
“与那些歌女的奢靡之气不同,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可见令尊真是个有才之人。”
见葇兮入座,笑敏似笑非笑地哂道:“葇娘藏得好生严实,敢情只在清娘面前唱起过?”
葇兮略带得意却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并不想回答笑敏的问话,幸好她留了一手,这才没被笑敏看自己的笑话。她一向在隐秘之处小声清唱,断不可能会被清漪听了去。唯一的可能就是,清漪天赋异禀,听了上一句,猜出了下一句的调子。想到这里,葇兮心口涌起一阵嫉妒之心,虽然清漪帮她壮了胆,但同时也抢走了属于她的风头。然而一想到周遭之人此时必定在打量自己,便努力维持一副端庄的大家闺秀之相,浅笑着看台上众人的表演。
歌舞罢,众人或于厢房小憩,或欣赏园内美景,五月的天气,清风阵阵,凉爽宜人。
“清漪,刚才真是多谢你帮我壮胆了。”
“不用客气,还要多谢那位何郎中,不如我们现在去向他道谢吧。”
葇兮听得“何郎中”三个字,心中一颤,方才唱完之后,一直沉浸在紧张与欣喜之情当中,并未察觉众人的议论。此番得知为自己解围的竟是何郎中,不由得想起当年曾为了一口酒都能跟酒博士大打出手的爹爹,葇兮有所顾虑地朝何郎中望去,“这……别人会说我们攀高枝的。”
“哪有那么多顾忌?如今他只是一个管理山川河泽的虞部郎中而已,又算不得什么高官,我还是正六品州尉家的养女呢!”
“那……好吧。”
第11章 郎中何樰
“郎中、夫人、何大娘万福!”清漪上前福身道。葇兮却滞了片刻。
何郎中身旁的是姨娘徐氏,她眉眼里全是暖透心田的笑意,慈眉善目,让人看起来格外舒服。她忙上前去扶住清漪。
再看何郎中,也是一脸的慈祥。一旁的潇湘郡主虽遮住了脸,只看双眼便知是亲厚之人。她转身轻声吩咐了身后丫鬟几句。
“今日多谢郎中替我解围。”葇兮也上前施礼道,第一次跟身份如此高贵的人近距离接触,她满怀紧张,有点局促不安,双手不知如何安放,只好搓弄着衣角。
“不必客气,葇兮。一晃多年,故人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何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陷入了沉思,耳边响起熟悉的曲子,脑海里浮现熟悉的脸。
“师伯万福!”此番听见郎中唤她的名字,葇兮知道自己被郎中认出来了,便又屈身施了一礼。
“江畔葇荑,洵美且异。”
听着这极为熟悉的八个字,葇兮回想起了瑶碧湾那位儒雅的秀才,明明面如冠玉,俊美无俦,却整日端着酒杯,写诗作赋,不事稼穑,不做羹汤,到处惹是生非。有时候碰到里正来村里,就硬拉着人家说起当年一同求学的年少时光和怀才不遇的愤懑,“武穆王那个无知小儿,当初要是听我的,楚国又何至于会是个短命王朝!”当葇兮看到里正脸上的敷衍和不悦时,就会过来拉住父亲,“爹爹,王里正还有公事呢,你快别耽误人家时间了。”这时,江奉宣就会搂着葇兮对里正道:“这是我女儿,江葇兮,江畔葇荑,洵美且异。”
“你爹娘可还好?”
“我爹爹三年前已经去世了,我娘,还算好。”葇兮双眼有若隐若现的点点泪光,声音也有些酸楚。眼前的这位郎中当年和父亲一道求学,郎中曾官拜丞相,长女获封郡主,何其荣耀,而自己的父亲不务正业,常年酗酒,身子早就虚透了,方圆十里没个好名声。连累母亲早生华发,也连累自己寄人篱下,看尽人间冷暖。
此时,雪大娘的丫鬟端来了水果和糕点,果盘里盛着杨梅和枇杷,是湘楚这边五月里最常见的时令水果,枇杷都已经剥好了皮,旁边放着一小碟白糖,用来蘸杨梅吃的。
葇兮拿了颗枇杷正要往嘴里送,那丫鬟阻拦道:“娘子,这盘子左边的枇杷是酸的,右边的是甜的。”
奇怪了,既然枇杷分酸甜,为何又要拿来两种枇杷呢?葇兮正兀自思忖间,见清漪伸手拿了左侧的枇杷,也不蘸白糖就往嘴里送。这丫头一向没头没脑的,葇兮刚要提醒清漪拿错了,却见清漪神色自若地嚼了嚼,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清漪,你不觉得酸吗?”
清漪摇摇头,“一点都不酸。”
葇兮一时有些诧异地看向何郎中和潇湘郡主。
“我略通果蔬之理,果子是酸是甜,一看便知。我家丫鬟说这枇杷是酸的,自然就是酸的,想来定是清漪平日里吃酸的吃惯了,以至于觉察不出来。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便是这个道理。”郎中看着清漪,眼神里充满了慈祥。
葇兮不禁暗叹,这大户人家的丫鬟,就连端盘水果都知道顾及众人口味,当真是心思敏慧。自己日后不免要见贤思齐,学习一二。以往竟没发现清漪喜欢吃酸的,看来自己还不够耳聪目明。
不对,郎中怎么知道她叫清漪?
不对,正常人有几个爱吃酸的?也没见哪家的丫鬟能聪明伶俐到这种程度。葇兮想起那丫鬟去端水果前,潇湘郡主曾跟她耳语过,不由得暗自起疑,郎中和潇湘郡主一定是认识清漪的。
“郎中,你怎么还知道清漪的名字?”葇兮问道。
“我家郎中很厉害的,要不然怎么能帮你们圆场呢?猜出你们两个人的名字并不算什么难事!”潇湘郡主的丫鬟回道。
葇兮自然是不信的,郎中要打听到清漪的名字并非什么难事。不过,郎中为何要这么做呢?
葇兮心想,大概清漪才会相信郎中的话吧。
果不其然,清漪一脸崇拜地道向郎中:“郎中,既然你这么厉害,可否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