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于原处等着柳微瑕,厉承却不知从何处窜出,她甚至来不及挪开步子,便被厉承捂住了口鼻。情急之下她用未被制住的那只手拔下搔头,欲向身后刺去,却又被厉承扼住手腕。
接着,肩胛吃痛,再睁眼,便到了此处。
“你醒了?”穆清不曾注意房内还有他人,尚未从厉承的出现中缓过神来,又被这道低沉的男子声音吓得不轻,一时抱紧了被褥瑟缩起来。
床榻外的男子似从座椅上起身,一步一步往床榻的方向行来。穆清听着一声一声的脚步声,不经意便屏了气息,一颗心似纠到顶处。
她从前就猜想厉承定不会无怨无故便冒着大不韪强掳她这个和亲公主,应是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或许就是这个陌生男人?
穆清正拥着被褥想着,一双手已轻轻撩起床帏,“阿谣,数年未见,你果真愈发标致了。”
血红的暮光从撩起的帷帐下潜了进来,穆清逆着亮光望去,只见帷帐前的男子一身墨灰交领长袍,袖口纹有秀竹的花样,紫檀大带束腰,端的一副玉树临风之态;周身的气场分明不是未冠少年郎所能沉淀而得,却并未戴冠,只是用一根雕成桃枝模样的墨玉簪子将长发半束而起,簪尾饰了三两朵足以乱真的桃花,衬得一张脸更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面上是一双清亮的眼和微微勾起的唇,而此刻这对眸子正噙着浓浓的笑意瞧着穆清。
“阿兄?”穆清看清来人,惊骇不已,“这是何处?你怎在这儿?莫非也被厉承那厮掳来了?”
那男子笑着伸手,抚了抚穆清的发顶:“此处是霖县,厉承是我从前曾与你提过的越国好友;此番多亏了他将你从京中带出来。三年了,我终于寻到你了。阿谣,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
那被穆清唤作阿兄的男子点了点头,看穆清仍拥着被子缩在床角,便顺势坐于榻上:“阿谣莫怕,阿兄在这里。”
穆清心中惊疑未定,仍紧紧盯着那墨衣男子:“可......宋修远亦在霖县,阿兄又如何将我带出去?”
“阿谣你放心,宋修远得到普华寺的消息,不及午时便回京了。厉承那小子下手没轻没重,惊着你了。”
☆、朱砂
穆清推开门,见杜衡正坐于庭中,就着些微月色拭琴。
“月色清浅,阿兄在此处拭琴,莫要伤了眼睛。”
杜衡闻声放下手中的琴与帕子,转身笑道:“这张梧桐秋随我十数年,每一处纹理裂痕我都清楚得很。”
穆清垂眸,默默行至庭中,在杜衡身侧的石凳上坐下。
他们都知晓出了这样的事,京畿及附近县邑会加强守备,寻找穆清之所在。但凡事总有个时限,日子久了,纵然宋修远有心,下头的官军总会慢慢懈怠,到时离开比眼下容易得多。是以杜衡月前化名租了此处的庭院,好让他们在霖县多躲些时日。
“阿谣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准备出霖县。”
“明日一早?”穆清闻言不解,“阿兄适才不是说在此处多住些日子吗?”
“晚间我得到厉承传信,他在鹿邑见到了今早同你一处的那位郎君,而那郎君身边的校尉所属宋修远账下。我觉着这其中似有些门道,是以思来想去我们还是趁宋修远回到霖县前动身。”
穆清低头不语,杜衡见她神色恹恹,复又拭起那张琴来,猜她或许是担忧明日,便故意挑了些轻松的话头:“你可还记得从前在华蓥,你总爱溜入师傅的阁内偷学《江海凝光曲》?”
“记得,只是没想到后来被先生发觉,先生也不生气,竟直接将舞谱传给了我。”穆清垂眸,暗暗含笑。
杜衡见穆清笑了,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至于她眼前:“瞧瞧。”
“《江海凝光曲》?”穆清捧起帕子,借着月色瞧清了内里的簿册,惊喜不已。
“师傅传给你的,这回可要收好了。”
传闻当年舒窈长公主故去后,舞谱佚失,遍寻蜀国舞姬,再无一人可练成真真正正的《江海凝光曲》,这世上也无人再能承袭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之名。
穆清虽不知舞谱为何会落到青徽子手中,但她向来好舞,自是将这本薄册视作宝贝。甚至在听闻阿兄跟着青徽子学成下阕《江海凝光曲》后,暗暗决心,自己亦要将那未竟的下半阕长绸舞编成。
彼时的穆清还是华蓥的阿瑶,全然不知编就这舞谱的舒窈长公主,竟是她嫡亲的姑母。
只可惜莫词郡主从前不大与姑母亲近,亦不曾有好舞之名,穆清若在人前舞出完整的一阕《江海凝光曲》,必然引人猜忌。
穆清捧着舞谱,一时欣喜,一时恍然,忽而想先前的腹稿,攒紧手,叹道:“可惜如今顶着穆清公主的身份,我已跳不得《江海凝光曲》了。”
“如何跳不得?待回到蜀地,阿谣想跳什么,阿兄便奏什么。”
杜衡的手掌拂过发顶,穆清感受到一股暖意,直流入心间。
与阿兄分离的这数年间,她曾想过数次再与阿兄重逢是和模样,她以为她会同小时候一般哭着扑入阿兄的怀里,呜咽着将这三年间自己无尽的委屈,彷徨与不安尽数说给阿兄,然后盼着阿兄带她永远离开蜀宫那个冰冷龌龊的地方;因为这是她的阿兄啊,自八岁那年阿姆去后便陪着她长大的阿兄啊。
可三年过去,眼下的境地,她发觉比起嘤嘤哭诉撒娇,她宁愿如此平静地与阿兄对坐;甚至,在思虑了好几个时辰之后,她觉得她不能就这样随阿兄离开。
穆清双手绞着衣裙,“若是此时我说,我不愿随阿兄回去呢?”
杜衡惊诧:“阿谣何意?”
“阿谣是阿兄的阿谣,亦是蜀国的穆清公主。” 逆着月光,穆清瞧不清楚杜衡的神色,便微微垂眸,徐徐道出内心所想。
“你不是。”杜衡望着穆清,目光如炬,他知晓穆清在担心什么,“你不过是琅王府寻的替身,既然你非真郡主,何须想那么多?夏蜀联姻,涪州十五城,侯府夫人,自然该由莫词来担。”
穆清抬头迎上杜衡的目光,轻笑:“阿兄可知晓阿姆去的前夜给了我何物?”不待杜衡续话,穆清继续道:“一枚刻了‘谣’字的金印。阿姆道那是她将我抱回时从我的襁褓中寻得的。可是遍寻蜀国,唯有皇室宗亲能用金印刻名,阿姆恐招惹祸端,是以这枚金印的存在,连阿兄都不曾知晓。”
迎着月光,穆清目光灼灼:“阿兄是否也曾怀疑,我与莫词郡主并非一人,又如何能够在蜀帝面前假扮作她,如何顶着她的名目嫁过来?”
杜衡似有些知晓穆清意欲为何,无奈点头:“不错,我本以为是琅王府寻了江湖术士在你身上造了些伪装之法,但今日厉承将你带来时,我却一眼便能认出你,可见并非易容之术。”
“那是因为我同莫词,”穆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除却这粒朱砂,本就生得一模一样。”
“阿兄,我同莫词是一母同胞的姊妹,莫词是我阿姐,我便是十六年前琅王府佚失的小郡主。在琅王府行笄礼的是我,在蜀宫殿堂受封的亦是我。阿兄,我虽不是莫词郡主,但我的的确确是蜀帝授印册封的穆清公主。莫词不见了,唯有我才能替她出嫁,换回蜀国的十五座城和边境的五十年安宁。”
杜衡为了此次劫持谋划许久,只是他千算万算,唯独不曾想到阿谣真的是宗亲,一时怔愣。良久,方从唇齿中送出声里:“哼,说得好听,江山社稷本就不该系于一个女子身上。”
“不该系于一个女子身上,可是已经系于我身上了,我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