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当这朝堂,缺不得一个和亲公主吗?”
“但我至少值那十五座城。我若走了,蜀帝如何肯将那十五座城归还?”
......
杜衡闭目不言,他又何尝不知穆清处境的尴尬与微妙?只是在蜀国穆清公主之前,面前的这个女子更是他的小妹。
良久,杜衡方启唇,缓缓道:“阿谣,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不会思虑这般多。”
穆清别过头,默默不答,伸手拂过石案上的梧桐秋。
杜衡盯着穆清,恍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不再是数年前那个粘着自己,糯糯唤着自己“阿兄”,将一切说与他听的的小女孩了。他的妹妹,在他不知晓的时候,在他不知晓的地方,早已长成。甚至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就这样被一群老谋深算的权臣利用,潦草地许婚嫁人。
阿瑶,已经嫁人了啊。
一股莫名的情感自杜衡心底生发,酸酸涩涩,最后汇于口中:“你告诉我,你不愿离开,可是与那宋修远有关系?”
“噹——”不及杜衡话音落下,穆清拂过梧桐秋的手一时用力,拨出个音来。杜衡忙不迭将琴从穆清的爪子下救出来,坐正了身子再看向穆清,只见穆清仍是方才的姿势,怔愣于原处。
杜衡抱着琴,不禁叹气。
宋修远其人,杜衡先前游历之时亦有所耳闻。其祖辈是同夏国高祖皇帝开国的大将军,有从龙之功,其父亦是开国后数一数二的大将。至于宋修远本身,少年将军,英姿勃发,鲜衣怒马,如此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郎,怎会不令人心向往之?
但他又是雁门守将,是夏朝的云麾将军。郢城宋氏一门纵然忠肝义胆,但沙场之人,习惯了浴血拼杀的日子,终究杀戮太过,戾气太足。让阿瑶留在这样的人身边,他终归放心不下。
杜衡起身,轻声道:“听话,明日便随我出城。”
“将额间的朱砂卸了吧,你终究不是莫词郡主。”
“卸不了了。”穆清抬头,杜衡的这句话仿佛一个契机,破开了穆清掩埋在心数年底的口子。隔着盈盈月色,杜衡分明见到穆清眸子中含着的水光。
“阿兄,我卸不掉这粒朱砂。郡王府不知从何处寻来了江湖术士,将这粒朱砂纹在这儿。阿兄,我卸不掉它…卸不掉了……”
杜衡无奈叹息,行至穆清身前搂过穆清。穆清感受到杜衡的软化,眸中的泪水一时遏制不住,并着这三年所经历的委屈,全然涌了出来:“它就…长…在我…脑袋上了……阿…阿兄…我不是…不是…莫词…我本不…不…不想嫁……可我…我能如何…我不知…不知我该…如何...真的不知啊……”
如今顶着这粒卸不掉的朱砂,她时常不知她究竟是谁,又究竟要做什么。
杜衡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穆清,脑中却回想起阿姆下葬的那日,十六岁的他搂着六岁的阿谣,用自己的怀抱安抚着年幼的小妹;他一直怜惜这个被血亲遗弃的小妹,阿姆不在了,便只有他这个兄长来照顾她。整整七年,他的小妹随他一起在华蓥长大。他看着愈发出挑的小妹,觉得天下所有男子都无法配上这个成长于灵山秀水中的姑娘,所以他教她月出,只有将她看作山中月,而不将她拘于四尺庭院的男子,方才是她的良配。
可他却不曾想到,不过一次下山,他的小妹便再也不见了。他竭尽所能,恳求师傅动用了所有的江湖关系,费了近三年的时间,方才寻到他的小妹。可此时,他的阿谣已成了蜀国的和亲公主,穆清身边就这样莫名多出了一个男子。这男子是夏朝的云麾将军,是她的夫君。
他的小妹,怎可如此屈身于他人?
穆清哭累了,蹭着杜衡的衣襟哽咽:“阿兄,我不走,你答应了,对不对?”
杜衡将穆清扶进屋,倒了杯水递至穆清眼前:“喝了它,好好睡一宿。余下的交给阿兄便是。”
穆清就着杜衡的手,听话地仰头呷了口杯中的茶水。
啧了啧嘴角,穆清却觉这茶水的味道有些奇特,似是……酒?
“……酒?”穆清抽噎问道。
“你今日也算历了不少事,这杯药酒能助你缓缓心绪。莫要多想,阿兄会替你想法子的。”
☆、阿远
“车内是何人?”
“这位军爷,车内无人,不过放了张琴并些许此处的特产而已。”
“......行,走吧。”
穆清被一阵嘈杂与扑在脸上的光影唤醒,双眼酸涩,感受到身下一阵摇晃,似马车行走所致。穆清心惊,想要起身探个究竟,却没想周身乏力,张了嘴也不过只能略微发出些嘟哝。
这又是如何了?外头的人语……是阿兄……莫非阿兄已带着她出城了?
穆清挣扎着在车内坐起身,尚未坐稳便又扑了下去。车外的杜衡听见了声响,道:“我们已出城了。”
“阿兄…我全身乏力……奇怪得很。”
杜衡知晓以穆清的心性是决计不愿安生随他回蜀的,是以在她昨夜睡前喝的水里洒了药酒,“莫怪阿兄心狠,只你这个模样留在夏国,终究不合适。莫词此时不见了,若有朝一日她回来了,向你讨要侯府夫人的位置,你该如何自处?”说着挥了马鞭,“与其到时被戳穿了身份定个欺君之罪,倒不如此时跟着阿兄回蜀。”
杜衡所言,亦是穆清这大半年来最为担心之事。穆清明白杜衡的苦心,只是想到杜衡竟用酒药她,心底便生出一股莫名的火气。
穆清正欲开口,却听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杜兄等等!”
“阿承?何事?”
方才的声音是......厉承?
“我方才经霖县城门时,见有不少官军打马出城,领头的似是那位镇威侯,不知要往何处去。杜兄这马车行不快,倒不如我带着阿谣妹子先行一步,以防那些官军真是来顺路来追你。”
杜衡略微思索,应道:“也好,有劳阿承。”
穆清周身无力,纵然心中不愿,亦只能乖乖地被杜衡抱到马背上,坐于厉承身前,被厉承拥着策马往西的树林而去。
若说先前在马车上只是穆清对杜衡闹脾气,此时整个人坐于厉承身前,便是真正拼了命地挣扎。厉承被她扭得十分不痛快,又恐被后头霖县的官军追上,边打马边伏在穆清耳侧道:“阿谣娘子,我不过带着你先行一步,至多三五日便又能见着你阿兄了;你若再不安生,我便真将你掳去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