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出现的,是陌生而熟悉的协和医科大学,灰屋建翎,绿瓦红墙,那个地方离天安门也就不到两公里,周围的地价寸土寸金,因此没有校园,教学楼之间相隔也不远,看起来和古时亲王的宅院差不多大。
俞晨第一次去那里,门卫不能随便让学生进校门,那时候她刚参加完高考,拿着六百多分的成绩却只收到了老家一个二流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俞达忠和石英气得怒火中烧,因为俞晨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毫不犹豫把自己的第一志愿填上了协和。
协和临床医学在非北京地区招考的人数十分有限,入学要求苛刻,那一年高考数学题目又难,而且竞争激烈,清华预科仅仅录取两人,分数最低的俞晨理所当然被刷了下来,只能被调剂到本地二本。
俞达忠不想俞晨把前途当儿戏,更不想让她学医,于是把她送出国,那时候的俞晨感到很绝望,一方面父母逼着自己出国,另一方面,自己报考医学院的初衷也已消失———她想要追赶的那个人已经不再理睬她,删除了她的qq、msn、电邮等所有联系方式。
她站在协和门外等那个人等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看见他揽着一个女孩的纤腰从校门里走出来,她根本不敢靠近,那个人却一眼看到她,揽着女孩毫无顾忌地走到她面前,冷淡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俞晨看了一眼那个女孩,长发披肩、眉目清秀、眼睛是内双,里面有柔和的光,就像猫咪一样顺服,皮肤是标准的“牛奶肌”,白皙滑嫩,她身材纤瘦,个子却比俞晨高半个头,腿很长,运动服拉链没有拉到顶,露出天鹅般的脖颈和若隐若现对称的肋骨。
“许临,我喜欢你。”
俞晨平生第一次对那个人告白,是忍住眼泪说出的。
“你知道,我们不合适。”那个人扬起嘴角,阳光照耀着他柔和的眸子,语气很平淡。
“你留给我的笔记我真的有很认真很认真地看,这次高考我考了616分…这是我从小到大考试能考到的最高分数了.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很努力要接近你了,真的…”说着说着,俞晨不争气地哭了。
“可是你还是没能拿到协和的通知书,不是吗?”那个人望向俞晨,眼里闪烁若隐若现的光,既凌厉也柔和。
“我已经很努力了…你不要对我失望…你说过,命运是要通过自己改变的,不要去怪责父母,不要去怪责基因,不要去怪责家史….这些话我都听进去了…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那样鼓励我…为什么…”
她哭得越来越痛,想到为了高考付出的所有艰辛,所剩不多的自尊与期待瞬间全部瓦解。
“那些都是你的错觉,我从没有说过我喜欢你,你好自为之吧,虽然这样鼓励你,可是我看待女孩的标准就是外表、家世、学识,这些都是父母、基因和家史所决定,我身边的这个女孩,三个方面都比你强,我们在不同的世界,你就不要执迷不悟纠缠我了。”
那天的阳光冰冷,十多年过去,俞晨在梦里仍然能感受到寒意。
…….
下半夜,窗外下起初春的第一场雨,带着草泥的清新。
俞晨的呼吸声轻轻浅浅,王晞在一旁打开笔记本电脑,往上面敲打着要给父亲王朝阳过目的“商业策划书”。
她在金融行业工作的男友投资“赌亏”掉了她近期所有的零用钱,这次开咖啡馆只能想办法跟父亲“在商言商”,不然又要被哥哥们指责交了个“赔钱”的男友。
打字打累了,王晞走到床边掖了掖俞晨的被角,又想了想她说的那个许临到底是谁,因为从这位“孤僻老少女”的嘴里能听到的男人名字屈指可数,于是她越发好奇。
应该是个男人的名字没错吧……
此时在俞晨的梦里,却是另一幅画面。
空旷的阶梯教室,她坐在最后一排,冷冷望着那个人和女孩坐在前面第二排的位置,女孩上课并不认真,不时会用手挑一下那个人鬓边的头发,拣去上面的灰尘,就像是要昭告周围所有人,身边这个相貌英俊的天才少年就是自己的男友,温柔的动作看起来人畜无害就像一只白色的小奶猫。
她每拨弄一下他的头发,俞晨的指甲就死抠手心,想把这个如同“奶猫”般软萌的女孩狠狠捏碎。
回想小时候看的小说漫画里所有爱而不得的女配角,俞晨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实里的“女配”,偏激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在脑袋里冒泡。
这一次,她在协和门口苦苦蹲守多时,终于在中午趁保安不注意时溜进校门,协和学生人数并不多,许临曾经告诉过她自己在哪一个班。
她进入教学楼的一处阶梯教室假装自习,教室门口写着每日的课程安排以及班级,她知道许临会在这里出现。
许临刚进教室,目光就透过前三排一眼看见了坐在最后的俞晨。
他掏出那时刚刚流行的小灵通,打了个电话,然后坐到正数第三排,背对俞晨,伏案看书。
不到五分钟,那个“奶猫”般的女孩走进教室,坐到许临身边,上课铃响,许临忽然搂住那个女孩的脖颈,在她左脸颊上亲了一口。
俞晨的脑袋“嗡”的一声,将周围的一切屏蔽,教室里仿若只剩下她自己。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玻璃瓶里装着透明的液体,盖子是喷雾的。
并不修长的手指将瓶身摸了又摸…
这是一条不归路,年仅十八岁的俞晨却并不害怕,只想赌上自己的一切。
下课铃响,坐在座位上等待前面对老师提问的学生走光。
眼见许临和那个女孩一直坐在座位上,许临伏案看书,女孩无聊地玩着手机。
讲台前终于没人了,教室里留下五六个还在自习的学生。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玻璃瓶,一步步下阶梯,朝着许临走过去。
“既然你认为我如此失败,那我就把自己毁得彻底,你看怎么样?”走到他的桌边,她努力学着他平淡的语气,轻声说道。
许临抬起头,脸上表情没有丝毫起伏。
俞晨握着那个玻璃瓶,大拇指按在喷雾的位置,直指许临身边那个“奶猫”一样的女孩,威胁道:“这里面是浓硫酸。”
“奶猫”瞬间缩回身体,朝着椅子旁边移动一两米,紧张大叫:“你要干什么!”
俞晨拿着玻璃瓶的手跟着“奶猫”的身体移动,继续强装淡定地询问许临:“告诉我,你真的不喜欢我吗?一点也不喜欢吗?”
他的表情依然冷若冰霜,“给你自己留点自尊。”
“我要毁掉她!”
许临的目光回到手里的“心脏外科基础图解”,又翻过一页,淡淡说道:“随便你,你的行为我无权,也没有能力干涉。”
这般的冷淡,彻底激怒俞晨,她将手中的喷雾指向自己,哭吼道:“你信不信我会按!信不信!”
他稍稍皱眉,不耐地合上书,站起身,目光直视俞晨,吐字无比清晰地说道:“你给我听好了,在我眼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女孩,以后还会变成最差劲的女人,我不会喜欢你,永远不会…,你如果要因为我说出这样的话就毁掉你自己,那也是你自己的命运,与我无关。”
俞晨脑袋里的弦,在那一瞬间断掉,她按下手里的喷雾,喷了自己满脸的水。
瓶子里装的当然不是浓硫酸,刚参加完高考的自己,从哪里去弄浓硫酸…….
许临拿上书本离开课桌,朝着教室门口走去,“奶猫”紧跟在他后面,临走瞪了俞晨一眼,狠狠骂道:“女疯子!一点自尊也不要!真是不要脸….”
在班上自习的一名学生领着保安从教室后门朝俞晨奔过来,保安反绑住她的双手….
…….
“许…许临…”俞晨在梦里再次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有皱眉头,因为她的烧已经退了。
低声呼唤伴着凌晨连绵的春雨,这不是对挚爱的思念,又是什么呢?
王晞收起笔记本,郁闷地望向她。
俞晨的睫毛动了动,悠悠转醒,王晞粘过来,凑近问道:“说!许临到底是谁?”
浅黄色的灯光、在书桌和柜子上趴着打瞌睡的猫咪们,以及王晞那一张充满好奇的脸….
她这才意识到现实世界,已经没有许临。
“许临…”却再一次,无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
“快点说!”王晞逼问道。
“我这是…退烧了吗?”她意识到自己的恍惚,慌忙转换话题,“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你这是给我吃了什么特效药?”
“快点说!”王晞不依不饶地拉着她的胳膊。
“金花们也担心我了吧,不好意思,让大家都担心我了。”她从床上坐起,打呵呵逃避回答。
“你在梦里,喊他的名字喊了十几次。”王晞极为严肃地望着她。
“那还是没有至尊宝喊紫霞仙子喊得多,哈哈哈哈”
王晞认真说道:“你流眼泪了。”
俞晨连忙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我怎么没觉出来?” 然后伸出手指,“看,只有眼屎。”
王晞直瞪瞪盯着她,“你哭了笑,笑了哭,我不想叫醒你,怕扰了你梦里的好戏。”
俞晨用手搓了搓自己睡得有些僵硬的脸,“梦里哪有什么好戏,梦到什么我都记不清了。”
王晞盯着她,一字一句问道:“许—临—到—底—是—谁!?”
“一个…我怎么也追不上的人。”俞晨眨了眨眼睛,眼眶又开始酸痛,连忙起身离开床,穿上拖鞋随意问道:“肚子饿了,你给我熬了粥对吧?”
“在灶台上,你自己去热。”王晞只能作罢,任由她往食物的方向飘去。
是啊,王晞说得对,三千块钱算什么,自己必须努力生活下去,这些年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要去依赖抗抑郁的药物,不是也活到了现在….
俞晨一边把砂锅里的粥舀到碗里,一边在心里鼓励自己。
王晞煮的白果小米粥香味扑鼻,俞晨感恩岁月的善待。
四月中旬,诊所搬家了,因为还没有找到能接受养宠物的房东,俞晨一直没能搬家,上班只能从东到西一路冲刺。
有时候她站在地铁边会突然有跳下去的冲动,有时候挤在拥挤的人流中她会想着自己下一刻会不会被挤到安全门和车门之间,就像报纸上报道的那个外地单身女青年一样在车缝间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些想法每一天都会在她脑袋里冒泡,泡泡不大却总在冒,可是,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我虽然做得不够好,可是我也不是最差劲的女孩,以后也不会是最差劲的女人,你等着瞧。”